快點!再快一點!
不該回去!不該回龍骸城去——不該以為鮫鯊嚐到了教訓,便不敢再輕舉妄動!
遲了。
鏡面里,滿滿的鮫鯊,黑灰色身軀,徜佯在淡淡血色的海。那片海,磷星點點,閃閃滅滅著澄金色星光,遠遠看去,猶若漫天金粉撒落而下,直至其中一片如雪般飄近眼前,她才看清楚,那不是星光,不是雪片,而是鱗,人的鱗,璀璨的金鱗,在海水中,散得到處。
淪為利牙之下的食物,被撕扯,被吞噬,鮫鯊群來得太急太快,沒人預料得到,當族全數仍在甜美睡夢中,為白日鮫鯊遭負屭驅趕逃盡的景象歡欣鼓舞,夜里,就遭狡猾的鮫鯊再襲,任由鮫鯊獵殺飽食。
魚姬無法動彈,僵坐原地,連該要呼吸都忘了,水鏡映照出她來……
她在一條鮫鯊的嘴里,半具身軀早被嚼個碎爛,大眼仍是圓圓瞠著,像是剛從美夢中驚醒,還正處於惺忪,咽喉便給咬斷一般的迷惘怔仲……
那是負屭看過的景況。
她現在看見的,就是負屭曾經看見的一切……
水鏡傳來他淒厲的嘶吼咆哮,震耳欲聾,她眼前的……不,是負屭眼前的血腥情景太過殘酷無情,他眼睜睜看她死去,死得支離破碎,她恨自己無法伸手去捂住那時負屭的雙眸,不讓他多瞧這駭人慘景一眼。
那時的她已然死去,力不從心;現在的她也做不到……水鏡只能映照出發生過的事,誰亦改變不了它。
水鏡鎖定在咬住她身軀的鮫鯊上頭,嗜血後的鯊,更形亢奮凶猛,鮫鯊正欲張口把她全數吞噬,劍光驀地激閃一逝,鮫鯊被斬成肉塊,他扳裂鮫鯊的牙關,救下她,但為時已晚,她的左半部身體,入了鮫鯊月復髒,當負屭將它開膛破肚,只能勉強掏出碎骨和殘鱗,如何完整拼湊回去?而另外右半邊血肉模糊,鮫鯊丑陋的齒痕留在那兒,肩胛胸口咬斷,嚼破勻稱娉婷的魚尾,更幾乎要啃去她的頸項……
這是她所不知道的記憶,不屬於她的記憶,在她死去之後,繼續發生的記憶。
她看見瀕臨崩潰瘋狂的負屭,完全失控地變成半龍半人,布滿怒張銀鱗的尖銳龍爪,緊緊抱住只剩半截的她,俊秀面容不再,猙獰粗獷的龍首輪廓,夾雜在人形五官間,外露的長牙咬得死緊,仿似要咬碎他滿月復中對自己遲歸的不甘,圓凸的龍眸,血絲滿布。
湛藍深海中,男兒淚水融混里頭,悔恨之淚,又苦又澀,他哭得絕望痛苦,埋首在她兀自隨波飄揚輕舞的發內,聲嘶力竭。
她不曾見過負屭落淚,他是強者,一直都是,無論外在或內心,他皆是無比堅強,他卻哭了,像個孩子,淚水洶涌,嗓音沙啞破碎。
「囡囡?」負屭察覺她的失神反常,她盯著水鏡不發一語,靜靜凝顱,眸光瀲濫閃閃,他呼喚好些回,她才緩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水光跟著滑落,婉蜒在她蒼白臉頰間,他擷下兩顆晶瑩淚珠,憂心地問道︰「你看見什麼了?」
魚姬沉默不答。她看見一個教她揪心的男人,充滿無助及劇痛,而她卻無從安慰起。水鏡中的他,瘋癲慟哭,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叫她醒來,叫她別死,一聲聲淒然刺骨。
她不想告訴他,不要他想起這段傷痛,第一次覺得有某種記憶,是遺忘了的好。
「不能說嗎?是我做出哪些令人咬牙切齒的混帳事,惹你傷心難過?!」負屭胡亂猜測。她的愁緒無語及落淚,定是鏡中呈現出某些讓她難受的場面,他能想到的,除了他背叛她去愛上別人,便是他說出一些很傷人的畜生話……
「不是,真的不是,你別瞎猜。」她不舍他露出這種自我責備的神情,何況,還是莫須有的自責。
她一直以為她比較愛他。
是她先示愛,他被動接受;是她索討他的承諾,他才允她︰總是她央求了什麼,他才給予,這段感情,她覺得是她硬要來的,他不過是沒有拒絕。
她沒想到,他的愛,並不短少於她,失去她,會使他這般疼痛。
他的愛,深,且內斂,乍見之下,仿佛很淺很淡,甚至被誤解為冷情。
她錯了,錯得離譜,他不是誰向他示愛都樂於接受的人,除非他亦心動,亦喜愛著她,否則任誰多大聲宣告著愛意,或是回旋一遍又一遍的求偶舞,也別奢望他會因同情及可憐而給予回應。
她是如此被深愛而不自知的女人,總認為她是付出較多,愛得較多較痴的一方,用著自以為是的衡量方法……
第9章(2)
水鏡恰巧在此時變換了景致,今她心痛如絞的泣血吼哮終至無聲,他孤寂摟緊她斷氣屍體的身影,如煙遇風般,飄飄散去,消失于水鏡中,一切靜寂下來,只剩耳里隱約回蕩著他的痛楚哀吟。
「好黑……」她適時轉變話題,打算趁此避開負屭方才的追問,一方面亦是她被水鏡擴散出無月深夜般的墨黯顏色給吸引目光。是夜空嗎?卻又不見繁星,除去黑之外,沒有半點雜色。
黑暗中,青螢色的火,驀地點燃,但火光不足以照亮全景。
她不在我們這里。螢火照出一張爾雅俊秀的男人臉龐,臉孔白皙得不似活人,仍無損其微笑時所帶來的溫煦氣質。真的,我沒說謊,有人中途搶走魂魄,鬼差來不及潛入海中將她帶回來,不只她,同一日死去的族眾人,也沒有半條乖乖到地府報到。
螢火於右方消失,又在左後方出現,輕渺且悅耳的虛聲仍道︰
這不是特例,成千上萬條的魂魄,總是很難全數回來,有些專食死魂的妖物,搶在鬼差到達前便奪走魂魄,當然,也不是沒有前例,遇上比較凶惡大尾的惡獸要搶,鬼差敵不過、打不贏,只能雙手奉上死魂,以求全身而退……
男人頸項兩側各被架上一柄鋒利長劍,卻沒嚇退他的悠哉笑靨。
就算您拿劍架在我脖子上,我仍是沒有魂魄供龍子您搶,龍子請回吧。
與且有空間在這里欺負小小表差,不如盡快去尋找是哪只妖物捉走龍子要的那條魂魄,她若是被吸食乾淨,淪為妖物月復中食渣,可是連下一世轉生機會都沒有。
水鏡中的螢火完全消滅,又恢復成黑。
「你不要只顧著看,說話,跟我說話,你現在瞧見什麼?!」負屭心急地握緊她的手,不要她孤獨一個人去面對他看不到的過去,天知道他鄉多忐忑那鏡里會道出哪些人事物,他不確定在水鏡里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她只是一直盯著鏡中看,不笑不說,他無從分辨起她是快樂或是憤怒。
「黑。」她沒騙他,目前,水鏡是黑的,她知道,因為那時的負屭正閉起雙眼,沉痛地,不願張開,拒絕外來的絕境美景,拒听萬物生生不息的詠贊。
他,封閉著心。
她此時此刻仍安然在這兒,看著水鏡,听著負屭說話,原因多麼簡單……
是負屭,水鏡里的那個負屭,鍥而不舍,為她尋回了魂魄。
「黑?」負屭總覺得她有所隱瞞,並未全數吐實。若鏡面只是黑,她怎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眸里瓖嵌無止盡的淒惻及哀痛。
「你為了我,在黑暗中辛苦奔波,一心要救我……我誤解了你,怨錯了你,你不是無情的人,真正無情的,是愚昧的我,我竟然曾經……恨過你。我有何資格?憑的又是什麼?」她能吐露的,僅有這些。
在人界陸略曾萌生的怨懟、不甘、牢騷、自怨自哀,顯得如此幼稚無知,死人是沒有知覺的,魂魄飄蕩,沒有喜樂悲傷,活著之人卻不同,他必須承受失去的巨變,及洶涌襲來的傷痛,還有,被獨自拋下後的茫然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