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記憶,不小心留在水鏡里,我自己看不見,你卻看見了……」勾陳娓娓陳述的聲音好輕好柔,難聞喜怒起伏,收回手,一顆顆水珠由指尖紛紛墜跌回水鏡間,仿佛斷線珠貝,叮叮咚咚,激起小而微弱的波漪,轉眼瞬間,本還半濕的指已經乾爽如初,不沾一絲水氣,只隱約見一點星光,拈在指月復,由他帶走。
「我……」
貝陳打量她,眸光犀利,教她無所遁形,薄唇因發出訝然低語而微張。
「原來……你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對地府而言你已是亡者,所以你能看見冥府水鏡不足為奇。」勾陳恍然大悟。
魚姬為此震驚久久。
她……曾經死去,又讓人救回魂魄?
她是亡者?
狐神在說什麼……
「你自己不知道這回事?」勾陳對她驚駭的神情感到玩味。「有些人至死也沒發覺到自己死去,還重復過著與生前無異的生活,特別是死得太突然或毫無預警的亡者,連勾魂鬼差都站到面前,仍不相信自己已死。」
魚姬搖首,長發飛亂,「我明明活得好好的,一直以來,我都為了求生存而努力著,我不可能死去……」她確實在人界陸路經歷過無數回瀕死的危險,最終仍是一一平安度過呀。
昂屭伸過手來,將她不住輕搖的螓首按進肩窩,用眼神制止勾陳胡言亂語。
「孽鏡台的水鏡,不會騙人。」勾陳無畏地與負屭相視。事實勝於雄辯,她能從冥府水鏡里看見影像,無關法力和修為,只因為她符合了觀看地府孽鏡台的唯一要求——死亡。
她本欲再道,猛然想起負屭的情況。負屭口口聲聲否認他與她相戀過的記憶,或許她的狀況亦是雷同,她也還失了某些相當重要的過往而不自知……
她沒從負屭懷里掙開,他掌心溫暖無比,五指探在她濃密發絲間,指月復溫柔廝蹭,無語安撫著她。她的身體,比意識更早接受了他是她深愛過的那個男人,過往對他的依賴,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來,她一個人太累了,獨自支撐著往昔回憶,真的好沉重。
「別心急,我們一步一步厘清始末,走過的痕跡不會輕易消滅,有果必定有因,我們拼湊出完整的故事,把你與我欠缺的記憶找回來,無論最後發現實情是甜美或苦澀,我們一起找回它。」他低語,灌注予她面對的力量。
也許,結果會讓人失望,他的遺忘,不過是因為他對於這段感情不若她深刻。
也許,正同他所言,一個無法抗力的理由,迫使他忘卻她,不是出自於故意或惡意。
也許……
她該給他證明的機會,而非輕易定他罪名。
她頷首,感覺腳步踏實了些,不再飄蕩無依、茫然失措,毋須和內心聲音相互抗衡,害怕去探知真相。
「現在,由你來看水鏡的顯影是嗎?你要看你的或他的過去?」勾陳問她,右手輕易扶正無框鏡面,方便她坐著觀賞。
「他的。」她沒有太長時間去考慮。比起她的部分,她更亟欲探知負屭發生過何事,相信這亦是負屭想要明白的。
「那麼,你朝水鏡擲入一根發,或是一滴淚、一片鱗,只要是屬於你的東西都行。」勾陳對負屭說完,便退至一旁,斟起茶水輕啜,置身事外。
接下來,便無關他這位旁觀者的事了。
昂屭二話不說,五指梳耙過黑墨長發,收攏的同時,指節卷繞著絲線股細膩的發,他扯下數根,置入水鏡。
黑絲慢慢沒入水面,宛如一抹濃墨,在水間化開,消失無蹤。魚姬屏氣凝神,專注地看著鏡面變化,清澈的水鏡,逐漸摻雜諸多顏色,由湛藍開始,把水鏡染得仿似深海,緩緩地,有日芒透入了海,光,照亮一方海潮,而佇足光芒中央的那抹潔白,便是負屭,以前的負屭……
俊美如斯,神情淡中帶威,她最喜歡看他長發隨波潮起伏,揚舞著霎霎風姿。
然後,她加入了水鏡,金黃色的鱗,閃閃發亮,她笨拙地跳著求偶舞,繞著他旋舞盤桓,由現在的自己看去,那時的她,天真無憂,並且快樂著,發乎真誠的快樂,只要可以看見他,跟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她就能樂得像飛天,露出擁有了全天下萬物的喜悅笑靨。
鏡中的負屭,被她的舞姿逗出了淺笑,覷她的眸光,既濃又暖。
「你看見什麼了?」負屭無法靠自己的雙眼去看水鏡此刻呈現的景象,只能由她口中轉述。
「……我在跳舞。」她有些羞於啟齒。她雖是,卻也當過百年的人,純粹以的心態去看,自然不覺怪異,但添加了人類的經歷,竟覺那時的自己……好敢。
「求偶歌嗎?」他的口氣,多似遺憾自己不能親眼看到。
「……有點蠢。」她給了自己評語。
「我一定是潛意識里對這件事印象太深刻,才會讓你一開始就看見這幕。」正因如此,他在遺忘了所有事情後,還隱隱記得有個朝他猛跳求偶舞的魚姑娘……
「水鏡變了……是你與我一塊在族里,參加我們族人的慶典……」
「繼續說,告訴我你看到的所有東西,無論是什麼,說出來讓我知道。」負屭央求著。
由她口中听見自己的作為,是件很奇特的事,他並沒有因而恢復記憶,他試圖去想像,想像她每一句話變成實況的情形。
他多希望自己的腦子會因為她的描述突地開竅,讓還失的那些記憶一口氣回涌而上,但事情沒有如此順遂,他努力回想,仍是捕捉不到關於她訴說的過往片段。
「你很別扭,對於族老愛抓人跳舞這一點,明顯吃不消……」她笑了。「可是,你還是跟我一塊跳了,你的舞姿……實在不怎麼樣,你好像僵掉的海參……」
「不能有更適合的比擬辭匯嗎?」僵掉的海參……
「我盡力了,真的。」她給他一個歉然微笑。
好吧,僵掉的海參,一語中的,讓他輕易能了解,他的舞姿如何淒慘。
她笑容斂去,變得擔憂。
「鮫鯊來了……族最害怕的鮫鯊又來了……」眉宇的懼怕,只有一瞬間,又輕緩舒展開來。「不過,有你在,我們不害怕,你保護著我們。趕走恐怖凶猛的鮫鯊,它們在你面前,比一群小蝦米還弱……」
昂屭閉上眼,慢慢有一些模糊畫面出現。曾經,他在夢中見過成群鮫鯊,那並不是惡夢,夢里,他沒有恐懼之類的情緒,夢里,他揚劍砍殺著鮫鯊群,它們四處奔竄,吆喝著爭先逃命……
他以為,那只是夢。
難道,那些夢,並不是單純的夢,而是他遺忘的記憶?
「水鏡現在什麼也沒有,我看不見東西,藍藍一片……」她又說,靜靜等待好半晌,依舊毫無動靜。她望著負屭,一臉不解,負屭則以詢問的眼神瞥向坐在身後,只手托腮,快要打起盹的狐神勾陳。
「我只知道水鏡的使用方式,至於它會有怎生變化或意外,我不比你們了解多少。那面鏡,我可從沒在它上頭看見任何東西。」勾陳只能不負責任地聳肩,「不然你只能去找文判,那是他家的東西,怎麼用它,他比誰都清楚。不過好些年前黃泉入口處立了塊石板,寫著『活的神獸與凶獸禁止入內』,八成是被搶怕了,你想進去也進不去吧……」
當勾陳還在說著,魚姬終於瞧見水鏡繼續產生變化,她好似透過誰的眼在看,誰,正奮力飛馳……
她幾乎可以感覺到海潮拂臉而過的冰涼凜冽,與其錯身的魚群,被遠遠拋諸身後,一股心急如焚的焦躁由水鏡傳遞出來,她听見負屭的聲音在催促著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