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強行吻了她。
她哭了,是為那該死男人掉淚,或是為他無禮侵犯而哭?
或者……她終於認清他和那男人,不是同一人,因而心碎絕望?
「六哥(弟)?」所有龍子都出聲喚他,每人對他濃眉深鎖的嚴肅神情皆感趣然,叫一次沒反應,叫兩次沒理人,叫第三次才使負屭月兌離獨自沉思的境地。
「想些什麼想得出神?」五龍子調侃問,氤氳的煙,朦朧含笑的戲謔俊顏。
昂屭只是淡淡扯唇,吐出一句「沒有」,算是回答了眾龍子的「關懷」。
這群兄弟,友愛沒有,孝悌不存,只想挖彼此瘡疤,再狠踩對方痛處上予以刺激打擊,絕不為其他善良目的,他不會蠢到將自己失神的原由全盤托出,再換來一陣奚落取笑。
不,他也沒有為了她而失神,沒有因為她哭泣而怏怏不快。
昂屭這邊壓榨不出其他話題,但還是有人能接下去說︰
「我真好奇那鍋湯煮出來是啥味道!扁听那繞舌的湯名,就覺得滋味一定很復雜……」貪食的九龍子期待道,雙眼亮晶晶。
「又是,又是參,還有酒,大概也是藥膳味道,像炖鰻那樣。」五龍子吸吐白霧,興趣缺缺,他只愛飄緲煙香,吸入肺葉,又香又甜又微微辛辣。
「听說吃能讓人變得驃悍,功力倍增,不怕劍刺刀劈,這回咱們也來試試,吃完湯,兄弟來打一場,看看傳言是真是假!」四龍子躍躍欲試。
昂屭眉間皺折增生,對於這個話題的嫌惡程度,顯而易見。
「鮫鯊族當年最愛吃,將當成仙丹在吞,它們吃下那麼多,有哪一條鮫鯊拚得過你?」三龍子溫吞飲著酒。
「吃變強應該只是謠言,這一支族,並不善戰,好和平及音律,我不信吃下能增進功力,我倒替海牢那條感到惋惜,她有副好嗓子……」大龍子生平喜歡天音神樂,對於悠揚天籟,懂得欣賞。
「你听過她唱歌?」負屭俊顏間的神情,不悅多過於愕然。
「你沒听過?」大龍子一臉驚訝,也沒再賣關子,自袖里取出一只小小紫螺,長指按下尾端,清亮悅耳的女嗓緩緩流溢,唱著氐人族的語言,氐人族的情歌,毋須絲竹相襯,歌聲幽絕,傾訴詞兒里的愛生愛滅。
大龍子不遑多讓的獨特嗓音,娓娓隨著歌聲道來︰「那麼,我算是幸運,本來只是想去海牢再瞧她一眼,恰巧听見她在唱歌,我便唐突地請她允許,讓我將她的歌聲保留下來,畢竟如此美聲……失去了多可惜。」
「大哥只可惜那歌聲。」五龍子笑道。看似情感豐沛的大龍子,說不定才是九龍之中最無情的一只,尤其是他此時微微笑著,臉上表情單純無辜在反問︰除了歌聲外,我還要可惜什麼嗎?真是喪盡天良到令人發指。
昂屭一心一意聆听紫螺輕送的歌聲,淡淡的熟悉感,偏又想不起來何時何地也曾听見這般清靈嗓音……誰唱過?他在哪里听見誰唱過?
「數百年前曾於父王壽宴上听過族獻唱,繞粱之音,溺溺悠揚,不絕如縷,爾後傳出族在海中集體失去蹤影,便無法再聞。」大龍子惋惜吁嘆。
兒時听過?
不……沒那麼久遠,印象中,也不在熱鬧壽宴上,沒有衣香鬢影,沒有杯觥交錯,應該是在……
「此聲只消听過,教人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魂牽夢縈……夢……
昂屭捕捉到重點字眼,利眸瞬間瞠亮。
夢!
對,是夢里,在一大片湛藍清澄的海底,歌聲,美妙的歌聲,治癒人心的歌聲……
不甚清晰的夢境太模糊,不真實的美景,源自於想像虛構,所以顯得無比陌生。
那是他不曾到過的地方,嶙峋奇岩,若人間峰巒峭壁,碧瑩水草,彷絕境翁翠松柏,相襯點綴,景致極美,魚群化身雁雀掠過。
相伴的歌聲,淙淙如溪澗,點滴人心。他與誰,並肩坐著,她唱,他听……
只是夢,一場虛浮不實的夢,連夢中身旁人兒的五官模樣都拼湊不出來。他在夢里嗎?或者只是遠遠地,看著看著誰的夢?唯一清楚的是,偶發的夢境,醒來後,如船過水無痕般遺忘殆盡,鮮少留心回想夜里一夢的種種內容,僅視其為無關緊要的南柯虛幻。
昂屭怒瞪著悠悠清唱的紫螺良久,由它之中飄送的歌聲,含幽帶怨,淡淡可聞的哽咽及哀傷,那吟唱歌謠的嗓,曾對他說著——
請你用著這張與他神似的容顏……跟我說,不要再等了,我和你之間早己過去,自此再無瓜葛……
可紫螺記憶體下的那首氐人情歌,卻是反諷般輕唱著姑娘思念情郎的甜蜜心境。
不再永生永世不離分,寧願歲歲年年不相見。
你……之前有受過傷嗎?像走跌了跤,撞傷頭腦,或是與誰拚斗,離奇地……失去記憶?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他說,他叫負屭。
就當做……你同情一個已經癲狂的女人,降貴紆尊地給她一些憐憫,讓她在等過漫長百年之後,還能說謊欺騙自己,她終於盼回了情人。對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卻可以將它視為夢想成真……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那個人,不會像你五哥那樣笑,不如你五哥話多健談,你五哥身上有淡淡煙香,而他沒有……
如泡沫,如泡沫,往事化為泡沫,消散朝陽下……
生起氣的時候,真的一模一樣……
若真要說有哪兒不同,他不曾……對我發脾氣,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蕩漾著水波,很明亮,很溫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樣……
他為她不斷回蕩的歌聲,心痛如絞,無論是吟唱曲兒的盈盈眷盼,抑是泫然欲泣又故作無所謂的堅強,在他腦海中交擊。她說著「歲歲年年不相見」的決絕,卻唱著「不要忘懷,我在等待」的冀盼……
怎樣的糾結,怎樣的矛盾,在折磨著她?
若她對那人已無情斷心,怎會唱出如此婉轉深情的歌曲,以及曲子里蘊藏的深切冀望?
她並沒有忘掉那個男人,沒有真正去怨他恨他……
但他卻又怨又恨那個該死的男人!
昂屭捏拳而立,俊顏猙獰扭曲,不再迂回試探,直接和兄弟翻臉,重重搥破巨大石桌︰
「你們之中究竟是哪只混賬曾在某年某月去戲弄過那條?!傍我自首坦白說!」
坦白的下場,從負屭臉上輕易可知。
死路一條。
第6章(1)
「所以我說你呀——」
搖頭晃腦的靈參,以小小參形鑽過鐵珊瑚,潛入海牢里,進行這兩日來每天例行公事——與魚姬聊天打發時間。
這個參娃,正是二龍子睚眥尋回的藥材靈參,卻不像她受囚於海牢中,如同禁臠,靜待死期。參娃被安置在二龍子的樓閣中,身旁有魚婢鮭兒隨侍,小心照顧,更被允許自由逛玩龍骸城各處。毋須多問二龍子何以給予一味藥材如此特權,光由參娃倍受呵疼、容光煥發的模樣,便可明了內情——雖然參娃反應遲鈍,全然狀況外,還拿二龍子「怪怪的」行為舉止來詢問她的意見,視她為可以闢室密談的姊妹淘一般,無所不聊。
她喜歡參娃的單純天真,喜歡這株明明被深深憐惜珍視,而不自知的傻小參。
當參娃看出她對負屭的感情,那套不負責任大亂講的言論又掛在嘴邊——即便自己對愛情一知半解,竟也敢大放厥詞,以開導她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