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不,這哭聲,不是負屭,絕對不是……
是雪兒,性子活潑可愛的雪兒。
魚芝蘭緩緩止住咳,迷蒙睜開蓄淚的眼,看見自己癱軟無力地仰躺大湖岸邊,衣裳濕糊渾身,也連累擁抱著她的雪兒,沾了一胸口的水濕,她滿腦子漲痛,思緒四散,仍停留於高傲龍子出現在她面前的那一刻,教人痛徹心扉的一刻。
此時,哪里還有龍子身影?湖畔涼風拂皺水面,安靜得只听見雪兒啜泣。
「你怎麼會掉進湖里?!幸、幸好發現得早……不然你就給溺死了,你太不當心了,嚇死我……」
「我……掉進湖里?」魚芝蘭混沌重復。不,她不是掉進湖里,她是被人丟進湖里……是嗎?是嗎?!真是如此嗎?!說不定,掉進湖里是真,那只龍子是虛,是不曾存在,是她假想出來的幻影,是她相思成疾造就的心魔。「只有……我一個人,在湖里嗎?」
「還有其他人嗎?!我沒瞧見呀……」雪兒搖頭。
「原來是做夢……」魚芝蘭仍是使不上力,在雪兒肩上虛月兌枕著,強忍胸腔不適,小口小口呼吸,吐納人類所需的活命氣息。
好久,未曾有夢,以為自己已經堅強走出來,無奈夢中的自己,同樣懦弱得令人唾棄。
雪兒夥同幾個同齡女婢,左右攙扶她回房,幫她拭身更衣,雪兒還貼心地煮了碗熱呼呼的辣甜姜茶喂她飲下。她躺在通鋪榻上,險些溺斃的虛弱模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八分乾的絲綢長發,披散枕間,漫若漣漪,清麗芙顏帶點空洞傻氣,雪兒叮囑她好好休息的聲音飄然遠去,房里剩下她一人,還身處茫渺遙思,想著似真仿假的情景,想著久違的聲音,久違的俊顏,那些全是不存在的……
臂膀卻傳來細微疼痛,方才雪兒為她著衣時,驚呼著︰
你手上怎有這麼紅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捉住?好似還能看出是指痕……
不存在嗎?
她已經分不清楚,自己是睡是醒,那人是虛是實……
「魟醫。」
昂屭返回龍骸城,找上藥居的魟醫,要問個明白。
「呀,六龍子。」魟醫趕忙放下手中藥缽,揖身行禮,諂媚甜笑。「尋藥還順利嗎?」
昂屭淡淡頷首,才問︰「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的『』,沒有魚尾,只剩人形,藥效是否會有影響?」
「六龍子已找到?」也、也、也太快了吧?距離當日請托九條龍子分別去尋、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不到幾日,當中最難尋的「」就給找著了?
「嗯。」
「人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您未免太有辦事效率了吧,不愧是屬下最最敬重最最崇拜的龍子……」魟醫把握阿諛逢迎的好時機。
「運氣。」
一種該往人界哪處展開第一步的直覺,而第一步,便尋到他要的藥材,不是運氣是什麼?負屭可不會吹噓自己的功勞。
「我找到的,不具氐人原貌,徒剩人形——」
不僅不具原貌,連呼吸般容易的泅水竟也能險些溺斃……那是本能!與生俱來,和吃食、眨眼一樣,不用誰來教就該自動學會——
她就這麼沉沒下去,久久沒再浮上水面,只有幾顆泡沫,由她失去蹤影之處,飛竄上來,他以為她在耍些陰謀,並未立即出手將她撈起,冷覷她的惺惺作態,身為氐人,溺死是奇恥大辱。
直到泡沫消失,沒再陸續冒上來,他看見那襲隨著湖水翻騰的藍色衣裳,離他越來越遠,逐漸被湖底灰暗吞噬——
簡直荒唐!天底下有哪條海底城居民會溺水?!
他難以置信,呆若木雞,待他猛然回神,他已潛入湖中,把失去意識及氣息的她給救了上岸,收緊扣在她膀間的五指,故意不拿捏力道,抓痛她最好,她要是假死,絕對受不住這股勁兒而露出馬腳。當他以單臂將她提至半空,她依舊是軟綿綿的昏厥模樣,身子輕盈無力,不見血色的臉龐水珠斑斑,凝結在睫上、腮間,一顆顆滾滾落地,長發沾黏白皙肌膚上,掩去泰半面容。
昂屭皺眉。這條陌生的小,激起他莫名怒氣和心煩意亂。
好好的氐人不做,做什麼人類呢?!
在人界會比海底城來得快意嗎?!
變成了螻蟻般一捏就死的人,脆弱虛軟,一小泓湖水便能輕易奪命,她的理由為何?!
「六龍子?」魟醫連喚他好幾聲,誠惶誠恐打量負屭一陣青一陣黑的臉色,暗忖他是想到什麼不愉快之事,能把那張九龍之中數一數二的俊逸面容給硬生生弄獰?
昂屭尚未從嚴家當鋪的那處水湖景致中回神,被他拋置湖畔等待其他人類救援的小應該沒有性命之虞,他動手護住她最後一絲氣息,不容許她這般輕易死去。
騰雲離去時,他回首一眼,見她奄奄一息的荏弱,胸口那股氣淤延續至今……
「六龍子?」魟醫不死心。
昂屭遷怒地冷瞪魟醫一眼,輕抿的嘴毋須開口,也足以教魟醫產生遭人痛斥一頓的錯覺。
魟醫陪笑道︰「您剛剛問,沒有魚尾,只剩人形的,是否影響藥效,我趁您發呆……不,沉思時翻了一下祖傳秘笈,上頭提到,靈參鳳涎麒角雲水湯所需正是的金鱗,缺少魚鱗,這帖藥恐會失效,如果她腿上還帶有鱗片,應該無妨……」
「她已經變成人,腿上沒有金鱗。」那時她濕透的衣裙半掀,露出兩條縴細勻稱的蔥白玉足,粉女敕無瑕,幾乎不見寒毛或斑痣,更遑論是鱗片。
「這不太妙耶……」魟醫沉吟,兩道長眉快扭結在一塊。
「她無法再變回原形嗎?既然她能舍魚尾換雙足,同樣應該也可以再拿雙足換魚尾。」負屭反過來思考。
「都能變人,再由人變回,是沒有人敢打包票說絕對不可能啦……」
「只要她變回人身魚尾的『』,所有問題迎刃而解。」
「由變人已經很痛苦,還要由人變回……」魟醫咕噥著。
「你怎知道由變人很痛苦?」負屭漠然著俊顏,凜眸瞟他。
「書上寫的,我拿給您看……咦我記得在這里……」魟醫翻箱倒櫃,從成堆書海中挖出一本又一本以不韌草為頁,串集成冊的厚重書籍,翻翻那本,找找這本,費去好半晌時間,在負屭不耐煩地轉身要走之際,他終於如獲至寶地舉高一本紅皮書,大喊︰「找著了!就是它就是它——您瞧,這頁寫著『魚尾進裂兩截,膚肉撕扯,痛似火焚,鱗片剝落,魚骨一分為二,筋脈挪,魚鰭化腳掌……』嘖嘖嘖,光用想像的,我都覺得痛了。」魟醫抖兩下。
昂屭取餅魟醫手上書冊,略過文字不看,只在乎要用哪種藥方或法術才能達成效果。
月兌胎換骨。這四字,寫在那串血腥描述的最前頭。
「這是藥名嗎?」長指落在「月兌胎換骨」上頭,詢問魟醫。
「呃……是。」
「給我這帖藥。」負屭將紅皮書拋回給魟醫。
「呀?」魟醫愣愣看著負屭朝他攤開的索討掌心。
「藥,月兌胎換骨。」負屭聲音冷冷淡淡,不慍不怒。
「這這這……帖藥又不是打開藥櫃就能隨隨便便拿個七八九盅出來,它也算稀世奇藥之一,得來大不易——」
「我明早來拿。」負屭說完便走,衣袖飄揚,不帶走魟醫半句羅唆。
「六龍子——」
人影何在?早消失得不見泡沫,只剩他魟醫哀嚎般的呼喚,孤孤單單回蕩在龍骸城藥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