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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貅 第26頁

作者︰決明

她緩緩舉高捏握紙團的手,五指收攏,越來越緊,越來越出力,流沙般的細碎銀屑,由掌間及指縫飄下,紙團被擰成粉末,化為白耀星光,點點墜下,與她裙上黹紋融合在一塊。柔軟裙料上,綻開一片銀河般的晶鑽光芒,它們閃爍著,由強而弱,慢慢地,消失無跡,如星火熄滅。

「好女孩,這就對了,由休書開始,然後是記憶,逐步地,將那只雄人類拋掉,當回快樂的獸,去咬你心愛的珍稀財寶,去漫游天地蒼穹,去開懷,去笑,去玩樂,去享受。」勾陳在她身邊鼓勵她,嗓音好柔軟,撫她秀發的動作好親昵。「等會兒,先跟哥哥一塊賞夕陽去?」

「我想要開懷!」她低吼,說給自己听,指間銀屑染了一手銀白,她啪啪拂盡,雙掌互擊的聲音,像拍手,像她給即將重生的自己最有力的支持,她越是吼,越覺得精氣神全都回來了。「我要笑!我要玩樂!我要享受!我要當回快樂的貔貅!我要去咬財!去漫游!我要振作!我要去賞夕——惡惡惡惡惡惡……」’

勵志的話語未說完,以吐得淅瀝嘩啦的作嘔聲做結。

貝陳瞬間刷白了臉,腦中警告用的無形大銅鐘,被垂擊得匡匡作響——

不……不會吧?!

銀貅近來嚴重嗜睡、食欲不振、精神不濟,以及現存吐到昏天暗地的反應,難道——

他驚恐地瞪向銀貅平坦小骯。

方、方、方、方家第八代?

貝陳殺回黃泉地府,點名要找文判問個仔仔細細,他一個字都還沒月兌口,文判官的嘆息聲硬是比他更快一步,幽幽的,長長的,吐盡無奈。

「你知道我們等著解決方家的問題,等了多久嗎?扣除第一代的始作俑者,第二代開始,到第七代的方不絕,我們等了一百七十二年。」文判流露出難得一見的埋怨口氣。「好不容易淡化掉屬于貔貅的那部分血脈,不久前,我的生死簿上竟然浮現出不該有的紀錄。」

「……小銀懷了方不絕的孩子,對吧?」勾陳知道,若情況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見到的文判應該笑臉迎人,起碼,不會一見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測——他最不願意的猜測。

「她把方家的血脈,又混得濃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于「是」。

錯誤,延續下來,還加深了。

「那麼你們現在打算如何解決新產生的錯誤?」

「好問題。」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給他答案。

「她月復中的孩子,不會也受『方家詛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筆將生死簿里新浮上來的那整段文字劃掉涂消。」文判神情認真,不像說笑。

「可以這樣做嗎?」若可以,還不趕快做!一筆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種,勾陳舉雙手雙腳外加一條狐尾巴贊成。

他沒跟銀貅說她可能懷孕了,銀貅亦粗心的未察覺,只是自言自語嘀咕著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卻睡不足,一直想吃卻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卻吐得連膽汁都快嘔出來……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失去孩子,對她何嘗不是好事。

「當然不行,行的話,方家第二代便沒有存在的機會。」他隨口說說罷了,白痴才當真。私自竄改生死簿,會損及他的魂體及道行,每改一字,斷骨抽筋挖肉碎腦之痛,猛烈反噬,教他連鬼都不想做!

若沒有嚴格規定,生死簿誰想改就改,天下豈不大亂。

不要問他為何知道擅動生死簿的下場,只有親自嘗過那種疼痛之後,才會不敢再犯,當初對方家第二代的削壽之舉,就足足讓文判有大半年無法離開床榻,軟得比塊破布更不如。

「那現在怎麼辦?放任小銀生下人類和貔貅的混種?或者你們準備直接對付小銀?!」勾陳可不會眼睜睜看銀貅被他們欺負,他這個哥哥不是做假的。

「無論你說的哪一項,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預的範圍,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陳一抹既客氣又冷漠的微笑。那只母貅只要沒斷氣,便不在地府管轄之內,他們無權變更她長達數百年的壽命。她與方家子孫不同,他們是在入世之前,歲壽未定,一生歷程亦未譜寫記載,影響層面不大,那時要做些小手腳何其容易;一旦進輪回,轉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寬大廣,牽一發而動全身,必須謹慎。

「不然你告訴我,生死薄里新浮上來的那段「不該有的紀錄」,寫了些什麼?它交代的是小銀月復中孩子一生的命運嗎?那孩子真的會被生下來——」

「狐神大人,你問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個孩子該不該留!」

「該不該,不是你或我說了便算。假如我告訴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動手扼殺銀貅月復中之子?反之,我若說他該留,你便不顧一切護他周全,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文判雖不咄咄逼人,卻教勾陳無話可說,沉默以對。良久,文判才再開口道︰「這件事,你別插手,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上頭是決計不允許錯誤再延續幾百年,我能說的,僅止于此。」

「會有人出面收拾混亂?這句話是何意——」勾陳還想追問,一陣白煙,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陳眼前消失,根本不準備回復他任何問題。勾陳對著空曠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話說清楚呀!不允許錯誤再延續是怎麼個不允許法?真的要對小銀不利嗎?文判——」

呼呼風聲,是唯一對他的回應。

貝陳一頭紅發被拂得凌亂,如同他的心緒,全被揪扯在一塊。

為什麼又惹出這種麻煩後續?

到底該如何收拾?

銀貅眸兒瞠著,偶爾眨兩下,再瞠著,又眨三下,確定睡意真的沒有召喚她,她的神智是這些天來,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沒有睡意,又閑賴在床上無所事事。

說要帶她賞余暉的勾陳,不知怎地,那天來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緊急之事要辦的模樣,去了就沒再來,已經三日過去。

有點餓了……

銀貅模模肚皮,明明餓了,又沒有哪種寶礦能引起她的食欲,勾陳為她帶來的銀步搖,就握在掌間,只消嘴一張、牙一咬,便可以舒緩饑餓,它閃耀著美昧的光芒,為何她卻一點都不想吃它呢?

她現在只想吃……

那滿滿填在飾匣內,一小榜一小榜分置妥當,圓的稜的小花的小魚的鳥兒的,像極一顆顆糖飴的七彩寶礦。

那天離開方家時,沒順手帶它們出來真是極大失策——雖然,它們也只夠她吃個三、四日,吃光了,不會有誰再替她補滿︰不會有誰……細心琢磨,吩咐匠師將寶礦玉石磨得圓亮,放進嘴里咀嚼,舌頭能卷戲著它們,而不撞疼了牙;不會有誰,勤勞變換金銀小飾物的圖案,一回是鳥獸,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膩了;不會再有誰……

即便如此,她還是忘不掉它們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幾天的分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顆,珍惜的、細細品味的、舍不得太快咽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將每一款飾物吮指回昧。

這是她此時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對,她只是餓了,只是想吃它們,無關任何人,她不為了誰而回來……不,不是「回來」而是「過來」,她過來方家,純粹想取飾匣,拿了就走,絕不戀棧,絕不……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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