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天玄女的銀步搖,上頭嵌有好多翠玉瑪瑙,哥哥特地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勾陳獻寶似地輕哄慢騙。
「我不餓,我只想睡。」她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
「吃飽才好睡呀。」勾陳的力道添了幾成的強迫,將銀貅翻面過來,手里精致的飾物美得銀光閃閃。
看見銀貅憔悴的面容時,他笑容微斂,兄長對妹子的疼惜之心,隨之緊揪。
他本以為,貔貅這種冷感動物,對于情愛,處之泰然,瀟瀟灑灑,無論有它沒它,都仍是悠游自得的獸。他曾經最羨慕貔貅的缺情少愛,視它如廢物,不屑踫,不想沾,喜歡孤寂,享受獨處,而今一看,終是難月兌七情六欲束縛。
銀貅如此,金貔亦然,後者的情況不比銀貅好到哪里去,雖然沒有哭泣流淚,那副德行也決計稱不上好。金貔已經到了完全不理會人的地步,靜靜的、無語的、如石像一般的,坐在被他毀壞殆盡的孤峰之巔,曾陪伴在他身旁的人類小泵娘,墜落孤峰谷底,孤伶伶地,逐漸腐去。
這對貔貅是怎麼回事,麻煩事全撞在一塊了嗎?
他不希望看見銀貅變成金貔那副模樣,所以他才勤勞奔走她的貔貅洞,找些她感興趣之物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小銀,你睡好久了,前兩天我來,你也在睡,越睡越懶,喏,快吃吧,哥哥替你把它刷得干干淨淨,吃完,哥哥帶你去個漂亮的地方,現在趕去,還能看得著落日余暉哦。」他不容拒絕,將銀步搖塞進她掌間,可她捏在那兒的紙團,讓他無法如願。
「這是……」勾陳不知是何物,教她握得這麼的牢。
「恩斷義絕。」
「什麼?」
「它是恩斷義絕,是老死不相往來,是兩人再無瓜葛……」
貝陳恍然大悟。
是方不絕最終留給她的。
那日,方不絕呼喚他的名字,他翩然而至,方不絕正巧斷氣,如文判所言,為救一名乞兒,被疾馳的馬車撞得正著,雖然立即送回府邸搶救,仍是回天乏術,三只鬼差早已佇守旁側,等待終結百年錯誤的那一刻到來。
是他向鬼差求情,放緩一盞荼時間,讓方不絕用這短暫時間交代後事。原先鬼差是不允的,他再三保證,這一盞茶時間絕對值得,又反問鬼差︰「你們是希望賣我這面子,或是與我僵持不下,逼我粗蠻以待?」十只血紅爪子扳得喀喀作響,鬼差才勉為其難點頭。
臥床的死人,在方家上上下下痛哭流涕的哀痛中,猛然坐起——自然是勾陳的施法,連同致命之傷,勾陳輕輕一抹,將其掩藏起來,否則一絲絲的血腥昧,都逃不過貔貅靈敏的鼻子——方家眾人一陣驚呼,方母淚漣漣挨抱過來,以為天降神跡,愛兒死而復生。
方不絕跪下,向方母磕了約莫十個響頭,未再多言,起身,命令眾人不許跟上,獨自回到海棠院。
貝陳跟上一小段路,停步于海棠院外,他隱去身形,透過花牆上的月形小窗,以凝神靜心之術,細听風兒為他傳回來海棠院內所有動靜。
他听見方不絕每字每句的絕情話語,也听見銀貅不懂愛情如驟雨般突如其來的轉變,直到銀貅負氣馳遠,他才現身,慢慢走進房里,看著氣絕的方不絕,恢復傷重不治的狼狽原樣。
表差勾縛著臉色慘白的方不絕,匆忙要回去交差,擦肩之際,他與勾陳只說了一句,便隨鬼差消失不見。
請好好照顧她。
多簡單的一句話。
多難做到的一句話。
他想得太天真了,以為方不絕這麼做,銀貅便會厭惡方不絕,怨他恨他不見他不想他,當負面情緒勝過一切,愛,被擠壓得支離破碎,回憶起某人時,產生的只剩「恨不當初不相識」的憤懣,誰還會為其感到傷悲或難過?
怎知,小銀仍是無法釋懷開朗。
「小銀,他對你無情無義,你說他見到你銀發模樣,便翻臉不顧情面,取長劍欲傷你,這種雄人類不值得你為他掉半滴淚,將關于他的一切都忘卻,連同這種破紙燒了吧,燒得干干淨淨,不留痕跡。」
方不絕呀方不絕,為了小銀好,小小詆毀你,你不會有怨言才是。
「痛,忍一忍就過去了,僅是一時罷了。你瞧,你只是收到休書一封,當初哥哥我可是收到了催命符哩。」他俯低身,淺淺一笑,為她拭干淚痕,見她因這句話而稍稍撥出一些注意力在他身上,銀眸里有困惑,他苦笑道︰「也不是真的符,而是……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哥哥那時也痛得死去活來,可現在,哥哥還不是快快樂樂,悠哉無慮。所以,再大再劇烈的痛楚,總有一天你會發覺它不再傳來任何疼痛,提及它時,不會再想哭——」
「你已經不覺得疼痛了嗎?」銀貅問他。
貝陳凝望著她,在她漂亮瞳間看到自己笑容一頓,他使勁扯大唇角揚弧,不讓它消失。
「嗯,不痛了。」他頷首。
「……那,我要怎麼做,才會像你一樣,不再覺得這里酸酸刺刺的?」她迷惑地指著胸口。
「容易。先處理掉那玩意。」他指她手里休書。
「可是……」這是方——那、那只人類唯一留給她的東西……其它的,她什麼都沒有帶出來。
「把所有關于他的東西都銷毀掉,留著,不過是徒惹傷心回憶。你喜歡這麼痛嗎?你喜歡每天都過得魂不守舍、渾渾噩噩,明明好累好疲倦,卻怎麼也無法入眠,反復想著他的面容、他的嗓音,以及他傷害你時的決絕?」勾陳不逼她,只是放輕聲音問她,要她自己思索,讓她自己決定,手心紙團該有的命運為何。
「我……」銀貅咬唇,躊躇著。
紙團寫的東西,她已經記不太完整,比起那些什麼任其自便、分釵斷帶、各自分飛的字句,方——那只人類揮毫寫下它們時的冷漠以對,她反而記得牢靠。他凜目,恨不得以最簡短、最直接的文字,表達他急于驅逐她的迫切;他抿唇,好似有更多森寒無情的話語還鎖在唇舌間;他急亂書寫,寫下情盡緣斷,寫下決裂分飛。
寫休書的手,曾在她身上點燃熱力,使她快樂戰粟,每一個撫弄、挑逗,都炙燙如火。她牢記它穿梭濃密發際間的纏綿,牢記它游移她每寸敏感膚上的歡愉,怎知,那般的暖厚大掌,竟寫出如此冰冷無情的銳利字句。
她那時,像被誰給直接捏碎了一般,思緒、反應、言語,還有心……全都破碎殆盡,她吐不出半個字,表達不出是狂怒或極悲,只能飛也似地奔離讓她覺得疼痛的地方,排斥讓她覺得疼痛之人……
她不喜歡那種痛,不喜歡。
她不喜歡魂不守舍,不喜歡渾渾噩噩,不喜歡無法入睡,不喜歡他在她夢里,告訴她︰恩斷義絕,再非夫與妻的關系,要她滾……
她不喜歡!
她想如勾陳一樣痊愈,能再咧嘴大笑,能再品嘗美味財氣,能再睡得痛快,她不要痛。
貝齒施加于唇上的力道加重,咬得唇兒泛白。
貝陳耐心等待,以微笑鼓勵她,紅燦的鳳眸,瓖了鼓勵。
是呀,方——那只人類如此待她,她又何須戀戀不忘,為難了她自己?貔貅之中,有哪只像她優柔寡斷?
貔貅總是好聚好散、壞分便老死不相往來,此生漫漫永不相見。
是他先說了分離,是他先推開了她,是他。
是他不願再與她見面,是他要與她至此……恩斷義絕。
無情人類,不值得回顧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