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呢?
金貔嘆息,用著僅有自己听得到的聲音,說︰
「……我只有她。」
金貔離開荒城,飛騰于飄降紛紛的白色雪花間。
你為何到荒城來?雲夫人在他離去之前,尋求解答,明知荒城已經沒有雲遙,他為何還來?
也許,正是因為相思,他下意識地、不曾遲疑地,來到孕育過她的城鎮,藉以得到她一絲氣息和回憶。
你覺得,我愛她嗎?金貔沒回覆她,在半空中,俯視雲夫人。
他的問題似乎太可笑,雲夫人怔了怔,沒失禮笑他,只是放柔目光,像個娘親縱容孩子一般的溫柔。
你覺得,你愛她嗎?她不答,反問。
這答案,旁人誰都無權代他回答,只有身處其中的他,才能去評斷愛或不愛,抑或是愛得深或愛得淺。
他覺得,他愛她。
他覺得,他很愛她。
他思念著她,他回憶著她,他夢見她,他難過于失去了她,他痛恨自己傷害過她。
他好想她。
他想要她回到身邊來。
他想要她再用軟女敕的小手撫慰他,輕輕模著他,在他耳邊甜甜喊著金貔……
他想要她再嵌進他的懷里,填補那兒的空洞。
他想要珍惜她一輩子。
六年未曾踏上的谷底,輕煙彌漫,山嵐裊裊,薄沁的寒意,包圍籠罩著四周,似虛似幻,靜寂悄聲,只有他走過岩面的跫音。
一具白骨,仰躺在那兒,衣裳已被光陰啃食殘破,膚內盡失,如瀑黑發,一綹一綹,失去光澤,飛得四散,腕骨上,絲縷金光,依舊璀璨。
他走上前,屈膝蹲下,將腦後碎裂的破損頭骨搋進懷里。
原來,當時感受的揪心痛楚,不是她的。
那是他的痛。
那是失去摯愛的痛。
那是他愚昧無知的痛!
「遙兒……」他輕聲喚她。
原來,她不只教會他愛,教會他相思,更教會了他心痛。
他珍惜拾取屬于她的每一部分,擁在懷中。
殘存于骸鼻的最後懸念,涓涓如細流,慢慢滲透過來。
他怎會痴傻地誤解她恨他呢?
她至死迄今,還在說著……
金貔我愛你。
眼眶微濕,鼻腔微酸,遲來的醒悟,不希望再換來另一次的後悔莫及。
第10章(2)
他去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曾想過會在有生之年踏進的地方。
黃泉。
「真是稀客,難道我們黃泉也出現財氣寶地,才能引來神獸貔貅大駕光臨?」幽冥之中,青火磷磷,白衣文判,爾雅翩翩,淺笑迷人,黑得宛若深潭的眼瞳,帶著試探與興味,迎向那團迸散金光,有禮揖身。
金貔不過是佇足奈何橋邊,立即引來文判相迎。與凶獸不同,神獸聖潔美麗的樣貌太討人喜歡,感覺只要瞧上幾眼,這輩子定是衣食無缺,在人界都不見得有幸見之,何況是暗無天日的地府?
金貔一身金燦,吸引所有鬼差與魂魄的爭想注目,眾鬼搶著要看神獸貔貅。
「我要找人。」金貔開門見山。
「人?原來是跑過頭了,我們這里怎麼可能會有‘人’呢?你是要去人界,不小心多下了兩層,才誤入地府吧?」在地府時,只有鬼,找不出半只人。
文判爾雅微笑,絲毫不因為別人的無心誤闖便齜牙咧嘴要驅趕人,他客氣有禮,準備指點迷途貔貅正確方向。
「我是來這里找人。」金貔不動,仍是重申。
文判由金貔認真神情中了然,笑著,問︰「你找誰?」
「雲遙。」
隨身攜帶的生死簿亮出來,刷刷幾頁,姓雲的有多少丁多少口,半條不漏。
「六年前進來的女魂,荒城人氏,父雲漢雨,母程氏,排行麼女,生于乙丑年四月初八申時,卒于壬午年十月十五未時,死因——」文判正要往下說,卻被金貔打斷。
「就是她。」
「你怎麼確定六年前進來的魂魄,此刻還會在這里?有些與生俱來福報或未犯大奸大惡的魂體,是被允許提早投胎人世,甚至有些仙魂,地府的椅子未能坐熱,便讓仙人接渡西方去享樂。」文判右手一攏,半透明狀的生死薄消失于兩人眼前。
「她——已重新投胎了嗎?!」這消息震懾了金貔,驚訝浮現于金燦漂亮的容顏間,轉瞬間,金光黯淡失色,眉宇間,只剩惆悵。
他,來遲了嗎?
來得太遲了嗎……
金眸低斂,瞳心嵌滿後悔。
為何不早些來?!他在心底咆哮,斥責著自己。
為何那般待她?!
為何非得嘗到了痛,才懂自己的愚昧?
為何……在最初相遇之時,沒有好好珍惜緣分、珍惜她?
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這又是另一個「後悔莫及」嗎?
「我查查,你先別急。」文判悠哉合眸,伸出左手五指捏捏掐掐,掐了好久,沒掐出答案,金貔攏眉,耐心用磬,出聲擾他。
「還沒查到嗎?」
「六年都等了,你會差這麼一點時間?」文判微掀的眸,帶著難以察覺的諷笑。六年前不趕著來,六年後來了,又聲聲催促別人,他若早些來,問題不就容易許多?
遲鈍的獸,是該付出一些心急當代價。
文判足足讓金貔等上一盞茶時間,故意的。
「她仍在這里,沒有重新投胎。」文判給了等待許久的金貔一個振奮答案,就算要他再多等上七八個時辰也無妨了——
「太好了!」魂魄還在,便一切都有機會了。
「太好了?」文判對這三個字抱持著取笑及嘲弄︰「何出此言?」
「我要帶她走。」
「別又來了……」文判沉吟。地府的鬼魂當真這般好搶嗎?每一個來就拎一條走,置地府威信于何處?「你要不要考慮等她重新投胎,擁有嶄新生命之後,再去尋她,與她共續前緣?反正你的歲壽與人類不同,不受短短幾十年之限。」
「那就不是她了!」金貔低吼。教他無窮思念的人,是雲遙,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取代,即便是她的轉生,那個再也不是雲遙的女人!
「在我們眼中,只要魂體是同一條,就算轉生千百次,仍舊是屬于同一個人。」
「我只要雲遙!」
「我們被凶獸搶過,被天人搶過(注),現在連神獸也要搶,我們地府日前才頒布嚴令,絕不許再有下一回,她的魂魄,不是你想要就能帶走,我無法作主,你也知道,我不過是領薪俸的小小表差——」
金貔二話不說,手掌一翻,腦袋大小的沉沉金塊,浮在半空。
來黃泉之前,勾陳交代過他,有錢能使鬼推磨,遇上任何阻礙,金銀財寶拿出來撒便是,只要硬將東西塞到鬼差手上,他們一踫著財物,便沒轍了。
金貔照做,將金塊放到文判正在搖晃的半透明右掌心。
文判瞬間由為難變成溫文微笑,方才的推諉,好似不曾存在。他並不是貪財,只是那句名言枷鎖,每只鬼都逃不過。
「原本,她是該在上上一批魂體投胎時,也有一份,但她犯了罪,囚期不斷不斷延長,才會至今仍留在這里受苦。」文判有好心情與金貔多聊些。
「她犯了罪?」金貔聞言驚訝。
「企圖逃跑。她說,她的心願沒能達成,她不能走。」
她的心願,金貔知道。
「她逃得太頻繁,挨罰也只能說是自討苦吃,那樣的處罰確實是重了些,不過許多冤魂都是如此反覆煎熬,她並不算是特例。」文判邊說著,白袖揮揚,沉黑夜幕刷地隨他手勢抹去,黃泉的幽暗瞬間被巍峨峻嶺所取代。
金貔對眼前之景太過眼熟,一山一草,一木一石,皆不陌生。
聳挺的岩嶺,傲然入雲,宛若孤倨浪子,睥睨世間萬物,那是遭他改變了山勢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