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求平順,人死求安葬,連死都無人為其收尸,無法祭拜,無從悼念,那抹孤魂何去何依?
金貔只默然片刻,回道︰「我沒有恨她。」
「那你為何忍心見她死無葬身之地?不然你告訴我她在哪里,我們自己去將她從山谷底下帶回來,為她立墳安葬,可以不用落得淒涼痛苦……」
貔貅並無「入土為安」及「下葬」這類認知,貔貅壽終之時,會自己尋找將死之地,在那里不食不睡,蜷起獸軀,等候死亡。死後,尸骨化為財氣,在其選定福地地底,留下咬財神獸最後一絲氣息。
所以金貔不知道,將雲遙留在谷底,在人類眼中是件多無情的事。
她孤孤單單的,在杳無人跡的亂石巨岩之中,腐去血肉,風無情吹,雨無情淋,失去生命的軀體,與一株朽木無異,只有人類會拘泥重視,說著入土為安。
安嗎?
就算她下葬了,她的一切懸念便能安然消失嗎?沒有合上的雙眼,因為幾杯黃土掩蓋,就當真代表她走得無牽無掛,無恩無怨?
「……我做錯了,是不是?」金貔茫然說道,口氣與眼神同樣迷惘。「因為我沒有葬她,所以,她才會時時在我耳邊說話,在我腦子里盤旋?用那雙水燦燦的眸子凝覷我……是她恨我嗎?恨我誤解她,恨我驅離她,恨我在她將死之際,沒能及時出現救她,更恨我看見她的尸骸,無法上前去踫踫她,拒絕感受到她當時傳遞過來的痛苦,進而落荒而逃……真正帶著怨恨的人,是她,對不對?」
他向雲夫人尋求一個答案,尋求一個為何雲遙天天夜夜入夢找他的答案。
是恨嗎?
她在恨他嗎?
雲夫人輕輕搖頭。「遙兒不是那種人,尤其是她愛過的你,她絕對不會恨你,遙兒心腸多軟,你不知道嗎?」
雲夫人並未崩潰哭鬧,她只是抹著淚——這六年來,多少次往壞處想時便哭一回,夜里發了惡夢再哭一回,她的淚水雖未干涸,但已不再洶涌,喪女的痛楚終其一生都無法平復,它是心頭上一道無形血口,極痛,卻未能致死。為母則強,她還有她的責任義務,還有其余家人陪伴,與她共度這痛苦傷心的歷程。
而此時站在她眼前的神獸卻不然。
他雖然來得太遲,距離遙兒死亡或許已是多年之後,但他自始自終沒有從失去她的震驚中走出來。
即便他面無表情,即便他貌似置身事外,即便他乍看之下冷漠絕情,毫不為雲遙的死感到悲哀……但他方才的迷惘疑惑,將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揭露開來。
雲遙一直在他心中,存在著。
那並非冤魂不散的糾纏索命,對聖靈神獸而言,區區一只小表奈何不了他,既然如此,他為何會听見雲遙的聲音,看見雲遙的身影?
可悲的神獸,連「相思」兩字都不懂,竟將之視為雲遙待他的恨意。
「遙兒對你說了些什麼?在這段日子里……她親口說她恨你嗎?」雲夫人問著這個女兒深愛過的男人。
金貔搖頭,金發不減燦爛,螢光飛舞。
「她沒有說過她恨我,她……」
金貔,來刷毛吧!你打滿皂沫的模樣好可愛。你的發色好亮,原來貔貅是種這麼美麗的神獸吶……
「她說,她要收集我的發,系在她腕上,當做手環……」
鑫貔,厚被好暖和。這樣抱著你也好暖和。我知道你不怕冷,不過兩個人偎著取暖好舒服,我跟你說,我們荒城人都睡在炕上,它是……
「她說,她喜歡抱著我汲取溫暖,她說,為什麼神獸不怕冷……」
金貔,這荔枝好甜!水梨也甜!櫻桃也甜!棗子也甜!葡萄也甜……你也很甜,呵呵呵……
「她說,她沒吃過那般甜似蜜的水果,她喜歡它們……」
若你去荒城履行完獎賞,還希望我留在這里,我願意,我願意用一輩子換取你幫荒城做那些事,又或者,等我年華老去,你不需要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婆在你面前晃蕩,你再叫我走,我不會嘿唆,死賴不走……
真希望明兒個雪能停,也許就可以帶你去看荒城那一大片……
不要生我的氣……
我跟北海真的沒什麼……
我愛你,我是真的很愛你,讓我一輩子在你身邊……
好痛……好冷……好痛……金貔……金貔……
「她說,要用一輩子陪我,她說就算年華老去也絕不食言,她說要帶我去看荒城一大片的草原,她說她留下來是因為愛,她說她跟那只雄人類沒什麼,她說她不要我生氣,她說她又冷又痛!她說她孤伶伶躺在那里好害怕!她說…——」金貔越發激動,渾身金光洶涌紊亂,翩然俊雅容顏上的淡然消失無蹤,白皙額上青筋浮現,右拳緊抵胸口,像在壓抑什麼,最後他竟單膝跪了下去,大口吐氣吸氣,模樣苦痛無比。
「神獸大人?!」
雲夫人上前查看他的情況,金貔一身冷汗,張嘴用力吐納,卻阻止雲夫人要攙扶他的舉動。他仍是不喜歡人接近的獸,仍是視孤獨為樂的獸,他不愛與誰緊密相貼,不愛任誰踫觸他的身體,梳理他的毛發,只除了——
那雙曾在他身上攀附、發梢流連的柔軟的玉荑;那雙在半空中朝他伸來的求助小手……
每當風拂過他的發,他都會以為是她用十指穿梭其間,當睜眼望去,眼前什麼都沒有,沒有頑皮可愛的笑臉,沒有輕吐粉舌的莞爾嬌顏,沒有漾滿關懷愛意的黑瞳,沒有、沒有、沒有——
「神獸大人,你還好吧?」雲夫人為他擔憂。
金貔恍若未聞,深深吸口氣,緩緩低吐︰
「她說,吃完那塊金磚,就要跟我和好……可是我吞不下任何金銀,它們入不了我的喉,從何時開始,它們變得苦澀難嚼?變得無法下咽?是因為,我沒有做到吃下它,所以她不諒解我?」金貔問她。
雲夫人給他一抹憐惜的苦笑。
「神獸大人,那叫‘思念’。」她噙淚說著︰「不是遙兒不諒解你,不是遙兒作鬼不放過你,而你在思念她,你想她,你想念往昔與她擁有過的點點滴滴,你想念她……」
「思……思念?」好陌生的字眼。
「她說過的話,記掛于心,她的一顰一笑,只消閉上眼,好似在腦海重現,你正是如此,不是嗎?」
雲夫人亦瞧懂他沒說出口的答案,欣慰地說道︰「遙兒若知你心意,亦能含笑九泉。」至少,這個男人心里是有她的。「人死不能復生,神獸大人仍是應該好好照顧自己,遙兒不會樂見你為難自己,思念她,卻不要為此折磨你,帶著遙兒給你的美好回憶,繼續走下去,即便再過幾年,你逐漸淡忘掉她也無妨,無論如何,活著的人都還有好長日子要過,那段日子中,依然可以尋到教你欣喜歡愉的人事物,悲哀不可能持續一輩子。」
雲夫人勸著金貔,盼他寬心,她知道,這會是雲遙的心願,雲遙不會因為他的相思欲狂而感到驕傲歡樂,反而會希望他好好的,哪怕是遺忘她,抹殺她,她都寧願如此。
金貔听罷,非但沒有舒眉寬心,反而更添愁郁。
「你們有太多其他人陪伴,失去雲遙,一樣會有新生命的誕生值得慶祝,能從他們身上轉移注意,獲取慰藉,但我沒有。」他一雙金眸瞟往小床里的娃兒,眼底溢滿沉沉的失落。
昨日死,今日生,死之劇痛,生之狂喜,兩相消抵,從中得到心靈平衡,所以人類在悲傷與歡喜間,都有足夠的勇氣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