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霓雖只是站在一旁,沒為她做任何事,眸里卻流溢又憐又憂的關懷,但出口的言語,仍謹守一個代理城主該有的分際︰「你知不知錯?」
羊女乃酒溫得暖呼呼,貪婪大飲的雲遙終于饜足,僵僵點頭,脖子凍得像是發出喀喀幾聲便會啪地折斷,她苦皺的小臉充滿反省之色,說道︰「我知錯……錯在我竟然以為耗呆可以扮好貔貅……笨耗呆!」
說完,她掄起拳,軟綿綿地敲了耗呆狗頭一記爆栗,無辜狗眼亮晶晶,像眸子含水,瞅著她,嗚嗚低吟,好似說︰我怎知道那只叫啥皮啥休的家伙竟然不愛羊骨頭?!很補耶!
「遙妹,你根本就不知錯!」雲霓輕喝,做不來拍桌大斥的粗魯行徑,她總是恬雅文靜,罵人也像在輕聲細語。
「我知道我錯了呀──」錯在誤信匪狗,找它擔此大任。
「你錯非錯在你找耗呆去假扮神獸,而是你欺騙了全城百姓!」
「我只是想讓大家高興一下!霓姊,你都不知道他們看見耗呆──不,是看見貔貅時,每個人有多驚喜、多快樂。」雲遙忘不掉每張臉孔上的光彩及喜泣,那一刻,他們充滿希望,開懷無比,因神獸而感到救贖……
「那你看見他們現在有多失望嗎?」雲霓一句話,完全堵死她。
雲遙小嘴輕扁,逐漸恢復紅潤的臉頰又褪去一些燦亮。
她看見了……看見他們發亮的神情,黯然失色斂去笑容,彷佛滿天星光遭烏雲遮蔽。這不是她的本意,她不想任何人失望的,她想讓大家振作些,不要苦著臉,不要流著淚,不要哀聲嘆息……
結果,她害大家更難過了。
當時,若是沒叫耗呆佇留,快快跑掉,留下驚嘆及乍喜,不就好了嗎?都是為了貪看城民無比高興的模樣,想使他們再歡喜久一些,才會……
看出雲遙這回的懊惱是真真切切,雲霓放軟聲音道︰「貔貅若真來到荒城,城民絕對欣喜若狂,但你不該用這種方式,教城民先是高興,後又落寞。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幫忙城民修復雪害的損傷,應付不知何時再來的下一波暴雪,你怎會異想天開鬧了一出貔貅入城的荒謬鬧劇?」
雲遙不滿地噘嘴︰「因為它去了西京,卻忽略我們荒城,我們比西京更需要它,我只是覺得老天既然忘掉我們荒城,我們就自救,神不來,我們自己扮神……」
「貔貅去西京的事,有幾分真幾分假呢?說不定也是西京城民胡謅出來的謊話,有心人想杜撰出來謀利,興許,是耗呆流落在外的哪只兄弟假扮。」雲霞笑道,耗呆嗚咽一聲,抬頭,听見它自個兒名字的本能反應。
「我相信那是真實的消息。」雲遙與二姊看法相左。
「為什麼?」神獸究竟存不存在于世,誰見過?誰能保證不是眼花將其他動物誤當成傳說中的聖潔仙獸?
「不知道。」雲遙迅速回答,不經大腦,全憑一股直覺。
她說不上來這種篤定的深信不疑是打哪兒來的。或許,她也想相信神跡,與一般人同樣抱著希冀,渴望世上真有神,真有降福招喜的仙獸;更應該說,她希望那是真實無誤的消息,不要只是訛傳。
「即便貔貅現身西京為真,亦與荒城無關,我們此時需要的不是神獸招財,而是與城民同心協力,共度難關。」雲霓不忍多苛責小妹一片用心,輕嘆,希望小妹能知輕重,將心思用在對的地方,貔貅事件姑且先告一段落,眼下尚有其他正事待辦。「爹派人傳回消息,便道已搶通一半,可以通行,我準備請文豫帶隊人馬,跑趟最近的鄰城,運回民生必需物資。霞妹,織坊里的羊毛織物還有多少?足夠支付文豫買貨的金額嗎?」
「這次雪羊死傷慘重,埋去許多,又宰殺許多,再加上毛織紡好幾日沒有開工,怕是所剩無幾……我們能否先請鄰城援救,讓我們賒貸,等下一批毛織物做好,再變賣還清?」雲霞甜笑斂去,面色一凝。
「我們畢竟是外人眼中的反叛刁民,不服從西京派遣的官令,別忘了爹算是叛逆賊子頭,他們願與我們交易,是因為我們的雪羊毛質料上等,別處采買不到,其中單純便是利益,不帶任何同情,我不認為他們會願意──」
第1章(2)
「我去找貔貅!」
突地,商談正事的對話中,硬生生插入這麼一句話,雲霓與雲霞只是望了低低叫嚷的雲遙一眼,又繼續被中斷的討論,誰都不將那句孩子話放在心上,無暇理會雲遙的任性發言。
「我去求貔貅來我們荒城!求它給大家光明的希望!求它賜財給我們!求它幫幫我們!」雲遙喊著,激動地喊著,就算姊姊們毫不給予支持也堅決地喊著,嚷完,她起身奔出門外。
對,只要找到貔貅,城民就會再露出今天那種光彩熠熠的歡顏。
她不懂為何霓姊覺得這是與荒城無關之事?荒城太絕望了,他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等待著下一回災難再來,他們感覺自己被上天所遺棄,這是多可怕的深淵?人助天助,他們需要得到救贖,需要感受到未來仍是帶有璀璨光亮……
直到雲遙走遠了,雲霓仍是一聲嘆息起頭︰「這性子,和爹一模一樣。沖動,不顧後果,不做任何計劃的一意妄為。」
雲霞卻輕輕笑了,補上︰「以及,重義氣,為所愛的人,願意一馬當先。」
兩姊妹相視而笑。
當初雲漢雨不也正是如此,無法見周遭友朋受苦,才起而推翻絲毫不照顧荒城百姓的劣官,外人眼中的漢,是家人心中的英雄。
雲遙最像他。
雲漢雨將荒城帶離了苛刻的統治與奴隸城的黑暗。
現在,雲遙能為荒城帶來什麼?
希望?
失望?
無稽之夢?
一無所獲?
空手而歸?
抑或……
神獸貔貅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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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動,成不了大事。
是誰這麼說過她?……嗯,想不起來,太多太多了,好像自懂人話以來,這句話就緊緊追隨在她後頭,沒有離開過。
她做事沒有條理,不會事先規畫,只想著目的,胡亂跳過許許多多重要的過程,她的人生信念「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是發揮得淋灕盡致。從兩位姊姊身旁離開之後,她草草收拾包袱,沒有遲疑、沒有停頓,進馬廄牽了馬就要走。
貔貅在哪?不知道。
懊先往哪方向去?不知道。
找不到怎麼辦?不知道。
找到了又怎麼辦?不知道。
貔貅不跟她回來怎麼辦?不知道。
一連串的不知道,亦阻止不了她的躁進沖動,既然西京有貔貅現世的傳言,就先往那兒去,至于後續……總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這也是雲遙拚命趕路,不容自己拖延腳步,策馬月余急至西京的原因,而她身後那一串人肉粽子──美其名是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實則為她爹派來盯牢她,別讓她闖禍惹事的抓耙子美淨;美其名是保護她生命安全的護衛,實則為她爹安插在她身邊,別讓她像匹月兌韁野馬亂跑亂鬧的嚴肅武夫北海、北洋兩兄弟──他們三人大概太習慣她說風是風的個性,當她如驟雨掃進房里,見衣就捉,塞進布包時,他們便明白她又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兒了,于是早早打包好細軟,她前腳才離開馬廄,他們後腳便跟上,像左右護法,趕都趕不走,只好帶著一塊上路。
風塵僕僕馳進西京巨大城門,這兒氣候宜人,與荒城彷佛是兩個世界。真不敢置信幾十天前,他們每個人身上還穿棉襖、裹毛裘,今天卻月兌掉泰半累贅的貂帽、羊皮衣、雪羊氈、皮靴及手套,西京的冬季,對于自小生長在嚴峻雪國荒城里的他們,暖得像春天,北海甚至差點打赤膊來圖個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