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想」,摻雜了多少的恩怨、多少的憤怒、多少要描死她的沖動?他無法厘清,不可否認地,她存在于他的心中,那般蠻橫,時時出現,叫他又氣又咬牙又回味著她或笑或嗔或惱的模樣。
生命有過多少仇敵,數之不盡,結怨的理由成千上萬種,沒有一個像她,恩怨小小的,對峙卻像兩人上輩子對彼此做過多差勁的狠事,這輩子再繼續來仇視彼此。
有時想想,自己和一個小丫頭計較,心眼著實太小,偏偏這個小丫頭對他的報復也毫不手軟,否則他人現在又怎會在嚴家當鋪里當著?
芝麻蒜皮的老鼠冤,竟會讓兩人糾纏至此,也算是某種緣分嗎?
想起春兒,連帶想起她;想起她時,春兒亦會如影隨形竄入腦際,他暗斥自己未免太三心兩意,怎會思此念彼,一會兒春兒,一會兒小妖女?
兩個女孩根本就是不同類型的家伙,春兒是春兒,小妖女是小妖女,兩人同時浮現腦海,簡直莫名其妙。
提及春兒,今兒個還沒見到她身影,平時此刻,像只采蜜的蜂,發表「你又沒有損失」的高論歪論,她老早就在他周遭打轉飛繞,拐他展開一日的僕役生活。
今天,安靜過頭了。那丫頭人呢?
「抓藥?」身為嚴盡歡的貼身女婢,怎可能天天纏著聞人滄浪?她仍有許多事要忙,她滿腦子都想著待會兒要如何戲弄聞人滄浪,也得先將嚴盡歡給伺候滿意。
此時的春兒在嚴盡歡房里,拆卸被單,更換枕套及繡裳,曬得香暖的涼裳迭整齊,收在鋪尾,雙枕膨松軟綿,上頭繡有蓮葉紅鯉,一切忙得差不多之際,嚴盡歡叮囑她去辦事,要她上街為她抓藥。
「是呀,你不是說藥煎完了?前兩回我都沒喝,你不會打算再讓我少喝幾帖,一切全憑運氣好壞吧?」嚴盡歡坐臥長榻,手里舀動燕窩湯,有一口沒一口地送入嘴間,一副連吃都嫌懶的惺忪姿態,美眸瞟了一記笑嗔給春兒。
春兒凱然愣著,好半晌才想起有這回事。
「是,我等會兒就去辦。」春兒應得迅速順從,這等反應反而令嚴盡歡揚起黛眉。
「你被愛情沖昏頭了嗎?態度這麼乖巧?一點都不像我認識的春兒。」嚴盡歡長發未梳、胭粉未施,素雅清麗宛若潔白曇花,少去妝點過頭的傲嬌,顯得符合她年紀該有的秀稚,此時的調侃更添天真︰「平時只有咱兩人在時,你可不會客氣,每回听見我要你去抓藥,都得叨念我好些時間,念到我翻臉才肯罷休呢。」今天耳根子好清淨,真不習慣。
愛情力量如此大,治愈春兒愛嘀咕碎念的怪毛病嗎?
春兒眼珠子骨碌一轉,板起小臉,佯怒道︰「我每回念,你哪回肯听?還不是又按照你的喜好去做?!最後更惱羞成怒地反罵我一頓。」
嚴盡歡銀鈴輕笑。是嘛,這才像她熟稔的春兒,嘮叨的小老太婆,呵呵。
「好啦,你快去吧,待會別忘了順手替我買一盒糕回來。」嚴盡歡攏攏青絲,貪吃的撒嬌模樣,笑起來像個孩子。
此時,夏侯武威進房——應該是說,回房。
鋪里幾件資深流當品皆有屬于自己的一方私人園地,公孫謙住東北側的園子,秦關的宅舍位處于僻靜南側,歐陽妅意睡東南方的薔園,尉遲義的住處則在大池旁,視野最寬廣,能輕易放眼望遍嚴家,獨獨夏侯武威例外,他的房,就是嚴盡歡的房,他的床,就是嚴盡歡的床。
他回自己的房,無須驚訝。
他接手端過嚴盡歡掌中青瓷碗,調羹舀動晶瑩甜湯,掬起一匙,喂入她張得大小正適的檀口內,嚴盡歡自然而然偎過來,將他當成枕靠,尋找最舒適的姿態角度,沾上就黏住不動了。
春兒識相退出房,獨處的閑靜時光留予兩人。她本想找聞人滄浪陪她一塊兒上街,不過這趟出府,有不少事要辦,聞人滄浪只會絆手絆腳,若他問東問西,她反倒更麻煩,再者,她有個「癮」得解解,今天,就姑且放聞人滄浪一個人孤孤單單去想念她吧,咭咭咭……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小別勝新婚嘛。
她往賬房領了銀兩,帶著一柄遮日紙傘便快快樂樂出門。
她不先跑藥鋪,不先跑糕鋪,她去了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她弄懂嚴盡歡要抓的藥及要吃的糕點到底是哈的地方……
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孔。兩個春兒,猶如鏡里鏡外,唯一差別在于一張面容笑靨如花,氣色紅女敕健康漂亮,眸子水燦晶瑩;一張面容受盡驚嚇,臉色又青又白,嘴兒張得大開,連里頭有幾顆牙都被瞧光光。
「你冒充我混進嚴家到底想做什麼?你放我離開這兒!我不許你傷害小當家!」驚嚇的那只春兒歇斯底里吠叫,笑著的那只春兒利落閃遠,避掉被口水波及的危機。
「你放心,我不會動你家主子半根寒毛,因為我的目標不是她。嚴盡歡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完全沒發覺到你這正主兒失蹤的事呢。」
驚嚇的春兒變成了遭受巨大打擊的春兒。
原來,她在嚴家的存在感這麼薄弱,薄弱到沒人察覺有個妖女頂替了她的容貌,進到嚴家興風作浪,嗚……
「你在嚴家的工作,每一項我都有幫你做好,我還被大伙夸獎比以前勤勞干練呢!」笑著的那只春兒仍在持續打擊她。
比以前勤勞干練?這是在反諷她春兒以前在嚴家全在混吃等死嗎?
「你用我的模樣混進嚴家,就為了當婢女?體驗體驗婢女一整天都忙些哈事?」驚嚇的那個春兒難以置信地揚聲高問。
她被這莫名其妙的怪姑娘給迷暈,帶到一處偏遠鄉村里丟著,怪姑娘給了一戶農家一筆銀兩,央請農家看顧她,鄉村離南城不知多遠,她曾試圖想逃,體內卻被怪姑娘下了毒,她若離開農家超過幾尺,便會胸郁難忍地昏厥過去,害她變成不用上伽鎖也逃不掉的禁臠。
她天天在這兒坐立難安,擔心怪姑娘打算對嚴家不利,怎知……怪姑娘大費周章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去當婢女伺候人?有沒有這麼賤命呀?「我才沒這等閑工夫哩!要不是為了聞人滄浪,我何必花費氣力在嚴家上頭?本來只打算讓聞人滄浪吃吃悶虧,哪知他在嚴家過得愜意無比,好吃好喝好悠哉,逼得我不得不出狠招,冒充成你,好就近支使聞人滄浪乖乖當他的小僕役!」笑著的那只春兒哎喲一聲,擺擺縴莢︰「我干嘛同你說這麼多?我今天來又不是要向你解釋這些有的沒的。你快快跟我說,嚴盡歡要我抓的藥是哈藥?她又說要吃糕,是哪種糕呀?」
能知道兩者解答的人,除了貼身女婢春兒外,再沒有第三個人。
「你放我回嚴家,我就回答你!」驚嚇的那只春兒見她有求于人,端高姿態,借機要扳回贏面,以此為籌碼,逼她放人。
笑著的那只春兒,加深了頰畔兩漩小小笑窩,她沒用嘴回應另一只春兒的拿喬,只緩緩取出一只乳白小瓶,指甲挑開瓶塞,瓶身一傾,嘩啦啦倒出稠液,一不小心濺在另只春兒的繡鞋上,那塊輕軟鞋料,瞬間被熱得化開,彷佛凝結成塊的黃白豬油遇上煨熱的刀鋒,融得迅速,不一會兒,鞋面上的珠花全散落,叮叮咚咚掉在地上,鞋面下五只蔥白腳趾頭失去布料包覆,露出來招搖。
笑容春兒甜孜孜的,手往前挪半寸,眼看瓶子要二度傾斜,里頭還有半瓶的莫名液體,這回的目標,是真春兒的清秀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