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不斷淌出淚水的雙眸,吸入嗆濃的煙息,活命的空氣愈發稀薄,意識斷斷續續,開始有些幻覺浮現!
爹揮去滿臉汗水,告訴她,你別往這兒來,這兒又熱又悶,女孩子家回房去繡花彈琴;昔日貼身小婢嫻兒端著桂花甜湯,圓臉兒堆滿笑,伺候著她喝;嚴盡歡領著人,進到沈府,氣焰囂張地威嚇要拆掉柱子打掉涼亭;炫陽之下,咧嘴露牙,朝她笑著的尉遲義……幻覺之後,應該是幻听了。她隱約听見他在說。
瓔珞!你出來!你別躲我!听我說,你真的誤會了!我和采菱沒什麼!我不要她!我從頭到尾都不要她!我要的只有你!瓔珞——
我向你解釋過了,你為何不信我?!為何仍抱著懷疑?!為何要走?
她只是一個破大夫!只是替我敷藥!只是差點弄死我!只是!懊死的路人一只呀!
是因為她打從心底,希冀能听到這番話吧?
希望听到他與采菱清清白白,沒有感情糾葛,沒有男歡女愛。
所以現在,奢想著他的嗓音,吼出這樣遙不可及的夢想。
你連我送你的指環也不要了,就像你也決定不要我了一樣,是不?
我這輩子沒這麼蠢過!在秦關的匠房里一顆一顆桃、一顆一顆選,非得要找切工最漂亮、光芒最炫目的,我想把它送給你……那不只是一顆鑽!那是我的心呀!
你卻寧可拿它去典當,等同是將我的心一塊兒給當掉了!瓔珞,不要這樣待我!
喊我的名字!讓我知道你在哪里!
夢,讓她得以听見這些句子。若它們全是真的,全是由他口中道出,那……該有多好……該有多好呀。美麗的綺夢,教她在嚶嚶哭泣中,綻放微笑。
恍恍惚惚,她看見過往的點滴,在眼簾間迅速重現!
他一抹促狹,明明就知道她意圖拖延時間,想讓嫻兒她們收拾更多東西離開沈府,不立即點破,直到嫻兒她們走遠,他才咧嘴笑著揭穿她的劣質陰謀,她以為他會生氣、會去追回嫻兒,硬要檢查她們的包袱,但他沒有,不只沒有,他還縱容她帶走她爹的牌位,那是件小事,卻是他違逆了嚴盡歡命令的大事,他在一旁鼓吹她「多帶幾件衣裳首飾沒關系啦,我當作沒看到,這件這件還有這件!」他替她多塞了好些衣裳到小小包袱內,她在心里,是暖熱的。
他一臉安撫,要她安心在嚴家住下,他說嚴家全是好人,她因他的笑容而寬心,那張看來凶惡的容顏,輕易撫慰她的惶恐,她在心里,是全盤信任的。
他一本正經,叮囑她只要有需要,無論大事小事、要事雜事,都可以喚他過來,他定會迅速趕至,她在心里,是受寵若驚的。
他眼神銳利凝望著她,低首噙住她的唇時,他的氣息、他的蠻橫,讓她錯愕卻不害怕,一個比她高壯許多許多許多的男人,用著呵護的力道,在探索著她,那是她第一次嘗到男人的味道,她在心里,既羞怯,又隱隱藏著期待。他在她耳邊說過的話、在她身上做過的事、他笨拙為她梳發,示範秦關特制的夾鈿該如何使用、他為她戴上碎玉耳墜、他為她套上指環、他偎在她身邊,小小銅鏡映照出兩人貼近的模樣,他與她笑得多開心吶,她不是為了自己擁有那些貴重的首飾而在笑,是他,是他百般想討好她、百般想妝點她、百般想寵愛著她的行為舉止,教人窩心不已,即便他送她的,只是一根木簪,她的笑靨也不會因而黯淡。
他點燃清香,祭拜她爹親,說著照顧她的責任,由他尉遲義接下了,她在心里便已篤定,她愛上了這個男人,這輩子,注定為他傾心顛倒。
「尉遲……」
這一聲,不為求救、不為渴望覓得一線生機,只是想喃念著教她懸念掛心的名字,她氣虛蠕唇,將他的名字嚼在嘴里,舍不得太快吐出。
她叫他尉遲,不跟著嚴家眾人一塊兒喊他義哥,是他要求的,他說,她叫他「義哥」,會讓他有種在強暴自己妹妹的惡心錯覺,他不當她是妹子,也不要她當他是兄長,義哥珞妹這類的稱謂,他敬謝不敏,那時她還愣愣問他!
我應該……怎麼喚你呢?尉遲!她驀然抽泣,因為他正在她身體深處興風作浪,教導著她如此羞人的男歡女愛,生手如她,連半分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緊緊跟隨他、接納他。
我喜歡你叫我尉遲的聲音。他低笑,愛死了她把他的名字喊得軟綿酥骨,他拉起她的柔黃,要她抱緊他的頸子。再叫我一次,乖。尉遲……尉遲……她因他而翻騰了意識、翻騰了矜持,嗓,混雜著激喘與嬌媚,惹得他雙目深邃濃黑,整整一夜,不願從她的甜美溫暖之中退出。
尉遲……
尉遲……
她愛他呀!在死亡之前,她不想欺瞞自己,她不想帶著對他的恨意而走!所以她盡其所能想著他待她的好,只想著好,所有的壞,她都假裝它們不曾存在過。
眸子半掩,淚花遮蔽,紅的火、黑的煙,交織成網,籠罩住她,此情此景,好生熟悉,恍若在某日夜里,偶發的夢……
夢……
熱……
好熱……
不,不只是熱,而是燙,火灼肌膚一般的燙,每分發膚都快要蜷曲起來的焦疼。
眼前紅瀲瀲一片,除了紅,任何顏色都看不見,那色澤,像血,肆染著天際、渲散池面,以及尉遲義放聲嘶吼的猙獰面容。他額上青筋暴突,渾身肌肉緊繃,虎眸瞠圓,齜牙咧嘴地咆哮些什麼,火光彷佛快要吞噬掉他,將他染得通紅。他奔向滔天巨焰,誰也喚不回他,壯碩健軀消失在火光之中。危險!別去——尉遲!不要!
她看到曾經作過的那場夢!那場讓她連著好幾日無法放心,尉遲義身陷大火危機的預知夢!的延續……
尉遲義突破紅似鮮血的烈焰火蛇,朝她奔來。
「瓔珞!」
第十一章
一陣清風,徐徐吹來,吹熄昨天夜里倉庫失火所帶來的最後一絲殘熱。塌垮的倉庫,燒得只剩幾根焦黑大梁還看得出原狀,屋里的酒壇無一幸免,酒窖上層堆放的米糧干物助長了火勢,老舊的房舍,承受不住烈焰肆虐,短短半時辰,化為烏有。
清晨時分,幾十名奴僕清理善後,預定這幾日便要重新建造一處倉庫酒窖。
那陣微風,拂過被舀去三成池水滅火的大池,激生漣漪,由于水位下降,年長婢女領著小丫頭們,刷洗深處的池畔青苔,偶爾听見小丫頭驚叫連連,嚷嚷她們在池里看見龍鱗閃閃發亮地忽隱忽現,大婢女斥責她們胡說八道的嘻鬧。
風兒腳步不停歇,往小竹屋方向挪去,輕輕撩動窗邊竹簾,頑皮地透進窗,吹落瓶中荷花的粉瓣之後,再悄悄吻上沈瓔珞的臉頰,喚醒沉睡中的她。
長睫微微掀動,雙眸尚未睜開之前,手腳處襲來的疼痛,教她申吟出聲,傷口灼燙著,隱約又感覺到有股涼意,舒緩著它,讓它不至于難以忍受。
她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小竹屋里,手腳的燒傷已上妥涼膏,腦後的傷口也包扎完成。她沒死,她還活著,那孩子呢!她第一件事便是慌張捂向月復間,感覺孩子是否平安。出自母性直覺,她知道,孩子沒事,他還在她身體里,孕育著、成長著。
她大松口氣的同時,終于看見了與她同擠在竹床上的尉遲義。
他赤果上身,胸口纏滿白長帛,臉上臂上約有十幾處赤紅的燒傷,雖亦上藥,顏色仍舊嚇人,那頭短發發梢,被火燒去了些許,變得參差不齊。他睡著,左臂橫亙在她腰際,手掌摟住她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