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喝起酒來?」尉遲義來到窗邊,顯然地,他的問句嚇到正在發怔的沈瓔珞,她雙眼還算清醒,沒有酒醉惺忪,臉頰的酒暈呈現淡淡粉紅,夜風撩拂著她的發絲,飛揚在白誓膚畔,那抹烏亮,勾引他探指將它纏繞在指節間。
「一杯還沒喝完。」她把手里的小酒杯遞給他看,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藉酒澆愁嗎?在廚房工作時有人欺負你?」尉遲義猜測。
她搖頭,淺淺一笑,笑容中帶有一絲酒嗆的眼淚︰「我家釀酒釀了三代,我卻從來沒有嘗過酒,不知道酒是何種滋味。我爹總說,女孩子不用懂太多,日後等待雙親安排親事,找個好人家嫁,從此相夫教子,做好為人妻母的本分……他說,我什麼都不用學,出嫁前,有爹寵,出嫁後,有夫寵,決計不會吃到半點苦,而我竟然也听從爹爹的話,除了彈彈琴箏、練練墨畫、讀讀詩詞之外,樣樣不會,樣樣由丫鬟們服侍著,我沈家酒是甜是辣,何以讓城民支持光顧?何以靠著酒飛黃騰達?這些我全都不知曉……」
會想喝酒,是在遇見兄長沈啟業之後的突生念頭。
她想起太多往事,想起在那時的自己,有許多事沒能實時去做,並非因為想澆滅愁緒,只單純想讓身為酒肆子孫卻不識酒味的自己,親自體會它的酸甜苦辣。是因為酒,教她變得滔滔不絕?總是少言的她,並不常說出如此長串的話,許多心事,她是藏在心里,不容外人窺探,才喝下幾口熱辣難咽的酒液,她就醉了嗎?還是,尉遲義讓她打開了心扉,將藏于胸懷無聲心境幻化為聲音,輕吐喃訴,說著她的無能、說著她身為沈家子女的失職、說著她是那樣的毫無貢獻。
她知道尉遲義不會笑話她,當然,她也不奢望從他口中听見任何安慰人的字眼,那並非她所需要,她只想……有個人能聆听,聆听她的言語、聆听她的故事,或許,她的故事與嚴家當鋪里的眾人相較之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家破人亡的悲慘情節,在嚴家人身上俯拾皆是,對眾人來說,她不過是失去爹親而已!
但悲傷不應該分出孰輕孰重,不是你的悲傷大過于我的,我就喪失了流淚資格,更不該是倆倆較量,你失去的親人多過于我,我便不被允許喊痛。
「如果當時,我堅持要跟在爹身邊學習釀酒,興許,我就能在爹身旁助他一臂之力,替他分憂解勞……若爹知道日後沈家會變成現在模樣,說不定他就不會阻止女孩兒學他一身技藝。」
尉遲義取走她手里酒杯,仰口喝盡剩下的半杯酒液,他從她的表情知道,酒的辣味並不受她青睞,她強迫自己灌下它們,那股倔強,他于心不忍。
他幫她喝完它,酒的滋味,她不用獨自一個人去嘗。
「你爹很疼你,舍不得讓你踫觸到太現實的事物。」
「嗯,他很疼我。」沈瓔珞自己也清楚。她是最受寵的掌上明珠,爹親雖在繼承家業上重男輕女,但絕對不可否認的,爹待她極好,細心呵護著,她像豢養在黃金籠中的金絲雀,吃著最好的粟米、飲著最潔淨的泉水,不曾去思索籠外天空是怎生的湛藍寬闊。「你相信嗎?我以前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婢女們總是將橘皮剝掉去絲,果肉一瓣一瓣像花兒似地排列在圓盤上供我取食,我吃的荔枝,我一直以為它原先就是白玉一樣的半透明色澤,從沒想過它還有一層暗紅色小甲殼外皮。我是一個最受疼愛,卻也最無知的姑娘……爹一定想不到,原來我沒有他想象中嬌柔,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我吃得了苦、挨得住勞動,今天李婆婆夸我了,她說我學得很快、很好,我好開心……」
「不知道橘子帶皮?以為荔枝天生就是光溜溜像顆白玉?」尉遲義失笑,她說得好夸張,尋常人听來就像是笑談一般,但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倍受寵愛,所有雜事由婢女代勞,她幾乎只需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如果她告訴他,她以為雞鴨鵝這類家禽從蛋中孵出至成長,全身上下都沒有半根羽毛,就像餐桌上菜時那種模樣,他也絕不會意外。
「你真的是個無知女孩……這些話說出去會被人笑。」他說。字面句里雖然有嘲弄之意,他的嗓、他的眼、他的笑,卻沒有,他像在寵溺著她一樣,說著她是個無知女孩,眼神及表情竟像在說!!無知又何妨?以前不知道,以後知道就好了呀!他粗獷五官透露出來的溫柔,教她毫不在意自掀瘡疤的羞窘,他的笑容,安撫了她、鼓勵了她,她才又繼續說︰「我不知道我喝的水、洗臉的水、淨身的水,是由婢女辛辛苦苦一桶一桶自井里打上來;我不知道我穿的衣裙是婢女以雙手搓揉洗淨,晾著曬太陽,又以熱壺盛炭地仔細熨好、折好;我不知道我吃下肚的菜肴得要又洗又切,又爆香蒜末再炒,費工一些的,得顧著柴火,熬上數個時辰;我沒有見過人劈柴,我沒有見過人生火,我只知道餓的時候,一坐定位,幾十道菜便迅速端上來,飯菜用完,碗盤匙筷由誰來洗,我也不知道……你很難相信世上有我這樣的人吧?」
並不會,嚴家就供著一只呀,改天應該去問問那只,她知不知道橘子是帶皮的?
「回想以前,我還真是……一無是處吶。」她輕嘲著自己。或許,她大哥說對一件事,她甘願淪為嚴家下人,不做堂堂沈家小姐。
一開始,或許迫于無奈,才淪落至此,所幸她遇見了好人、遇見了尉遲義,讓她在嚴家不至于感到痛苦無助,她甚至對于自己能做到許許多多以前不曾做過的事而小小自豪起來,例如,削好一根蘿卜。若她能早點懂得付出努力,興許爹就能少一分辛苦。
「別這樣說你自己!你又怎麼知道也許對你爹而言,你的存在就像是個避風港,他就算辛苦工作一整日,看見你的笑容,他便會倦意全消,想讓你過好日子的念頭,成為他最大動力?」尉遲義說得好似他是她爹一樣的篤定。
沈瓔珞迷惑不解望著他,喃問︰「是這樣嗎?我爹……會這樣想嗎?」
尉遲義撓撓臉︰「你爹會不會我不確定啦,我確定我是這麼想的——我覺得……你有一股很教人安心的氣息,想待在你身邊……」想摟著你。這句話,他識趣省略掉。「看見你笑,心情都變好了,就算有一肚子鳥氣,也不知道全散到哪兒去了……」還有,連三魂七魄也一樣。這句,再省略。
沈瓔珞粉頰紅了,比喝下半杯酒時更加鮮艷好看,更加炙熱發燙。
他說著的,不是她爹的想法,而是他的。
他說,他想待在她身邊。
他說,她的笑容,能讓他心情變好。
她好高興自己在他心中是有所幫助,而非總在拖累人。
她禁不住笑得更欣喜與靦腆。
他接下來的那一句,卻令她愕然迷惘。
「我向小當家討了你。」尉遲義看著她的笑顏,本來思索該如何開口告知她,結果,一切順應著閑話家常似的氛圍,月兌口而出。
「討、討了我?」這三字的意思是……
「你別誤會我想強逼你成為我的人!」尉遲義連忙搖手再搖手,不希望自己成為她眼中欺陵良家婦女的大壞蛋︰「雖然我討了你,但你放心,你擁有完全自主權,只要你不願意,我也絕對不敢對你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