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嘖!你!這樣蘿卜誰敢吃呀?」湊過來看進度的李婆婆被那條血蘿卜嚇得音量加大︰「你還不快去上——你、你、你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蘿卜不要削了!恬恬,你來替她!」血蘿卜直接丟進一旁的廢棄蔬果簍里。拿來煮湯誰喝呀?
「抱歉……」她只能再三道歉。恬恬一坐下來,三兩下就將蘿卜削得干干淨淨,利落手法教她汗顏。沒有人有閑暇再罵她,廚房有太多事要忙。
被忽視的感覺,讓小菜鳥更迷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佇著又擋人道路,最後只能閃到壁櫥旁去罰站。
「水缸快沒水了,誰去提些水來?」
沈瓔珞听見有人這般嚷著,又瞧見大伙都好忙碌,便站了出來,小聲道︰「我去……」
響應她的,除了鍋碗瓢盆叩叩作響的來回外,誰也沒吭聲。
她默默提起水桶,離開燠熱廚房,水井的位置她並不清楚,只能踫見人就問。
「水井從這條廊子走到底,再左轉就到了。」不知名的婢女清靈漂亮,笑起來好甜美,熱絡指點方向,她道完謝,趕忙取水去,回程又遇見那名小婢女,她還好心要接手替她提水桶,被沈瓔珞笑笑婉拒。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沈瓔珞不失禮地詢問小美人。
「我叫小紗。別看我好像年紀很輕,我在嚴家算是元長級丫頭呢。你有什麼不懂,全部都可以問我哦!」小紗豪邁又可愛地說道。
「我叫瓔珞。」她終于在嚴家遇上第二個友善的好人。
那是第一桶水的事。當她提回第二桶水,人在廚房里的小紗與她錯身而過時,芙顏上的笑容已經不復見,她只淡淡跟沈瓔珞說了一句話!「你怎麼沒告訴我,你姓沈?」
說完,不給她回答的時間,小紗拎著裙擺,氣呼呼走掉。
沈瓔珞不懂,她姓不姓沈,有何差異呢?小紗在不知道她的姓氏之前,不是那般親切可人嗎?
「你等會再打一桶水,去將湖上長橋擦拭一下。這總沒道理說不會吧?沈大姑娘。」李婆婆嘲弄地這般喊她。「再半個時辰就開飯了,你動作快點,晚了沒飯菜吃我也沒辦法。」
沈瓔珞乖乖頷首,先去打水,再步回尉遲義領她走過的明鏡大池。
超長的橋,延伸到彼岸,幾乎看不到橋頭。
她開始動手擦拭長橋欄桿,以及橋面上的一磚一瓦,一心只想快些完成工作,就連天際緩緩下起毛絲般細雨,也沒能阻止她。
不習慣的勞動,教她吃足苦頭,她咬牙忍住受傷雙手浸入水桶內扭洗抹布的疼痛,忍住雙膝跪在橋上移動的不適,忍住雙臂使勁抹地的酸軟。
「走走,吃飯去。」三三兩兩的人群,從當鋪方向走來,通過長橋,準備到飯廳用膳,見有人蹲跪在橋上,不免好奇多瞧兩眼。
「咱們這座長橋有人擦過嗎?」
「沒吧,我在嚴家這麼多年,還沒親眼看過有人擦橋哩。大雨來個幾陣,不就沖得干干淨淨?擦哈呀,浪費時間和體力。」
「有哦,听說以前小當家罰人,就會叫他們來擦橋。」
「那可能她也是犯錯被罰的吧。」
「走吧走吧,我餓翻了。」
簡短交談,在與她擦肩而過時傳入耳內,又緩緩遠去,直到再也無法听見。沈瓔珞握著抹布的柔黃緊了緊,倍覺委屈,雖然再三說服自己,李婆婆對她並無惡意,但她沒有遲鈍到毫無感覺,嚴府里的人,對她充滿敵意,她不懂原由,只知道他們听見她的姓氏,便不再給她好臉色看。
是爹生前曾經得罪過他們嗎?
抑或哥哥無意之中惹上了嚴家?
沈瓔珞百思不得其解,擦完了長橋,她踩著蹣跚步伐回到廚房,已經不見李婆婆身影,猜想她應該已去用膳,沈瓔珞想起了擱在一旁的包袱,將它拾起,鑽在懷里。
沒人指點方向的話,她不可能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飯廳,于是她放棄去用膳,先前尉遲義塞給她的饅頭她還沒吃,眼下恰巧能以其果月復。她小口小口啃著,若渴,便舀些清水來喝,現在的她,對于食物沒有任何要求,她只想好好躺平在床上……
「到底該不該留飯菜?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很對不住自己的良!」
李婆婆的聲音從屋外傳入,在見到她的背影時乍然終止。
沈瓔珞緩緩回頭,連擠出笑的力量都沒有。
「李婆婆,我擦完長橋了……還有其它事要做嗎?」
「暫、暫時沒有。」
「那麼……我可以先回房間去休息嗎?抱歉,我覺得有點累……」沈瓔珞囁嚅提出央求。
李婆婆靜了靜,再開口,又是冷冷語句︰「沒有你的房間。小當家沒交代要讓你睡哪,目前也沒有多出來的空房,你就……先睡柴房吧,改明兒個我替你挪看看有沒有誰要和你同擠一室。」李婆婆指向廚房後側的暗室。
意外嗎?不,沈瓔珞不意外,難道她還會天真以為自己能被安排在哪處上房嗎?
她太倦,無力去爭,抱緊包袱,默默走向柴房。
今天,她有過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進廚房、第一次撿菜、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被割得滿手鮮血、第一次打水、第一次模到髒污的抹布、第一次跪著擦地、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柴房」是怎生的地方。她被保護得太好,冷了有人添衣,熱了有人搖扇,下雨了,有人撐傘……導致她現在有種從九霄墜落地府的落差感。
柴房不大,比不上她以前琴房的一半,里頭堆滿柴薪,有股悶悶味道,她鼻子不好,幾乎是一嗅到便猛打噴嚏。
她撥開幾根散落的木柴,整理出一處勉強能窩躺的空間,再解開扁包袱,取出爹的牌位,放置在旁。
「應該要把佛堂里的香一塊兒帶出來……」多打包一樣物品,尉遲義亦不會吭聲制止。他違背了嚴盡歡的命令,默許她帶出親爹的牌位和幾件衣裳。
沒有香,她僅能雙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個人直接癱軟在扁包袱上,以它為枕。
柴房里,有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咬她,她無暇去管;雙手的刀傷,微微疼著,她連包扎它們的力量都沒有;堆得高聳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會全數塌倒,將她湮沒或砸死,她也無從害怕,現在沒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余的,明天再來煩惱吧……
或許,明天尉遲義就會來看她這念頭,竟會支撐著縴弱的她,在嚴峻環境中,堅強度過。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說要替她挪出房間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過的話,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換房之事。沈瓔珞沒想過要點醒李婆婆,柴房雖然難睡,但對她影響不大,她每天都拖著疲憊身軀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認床認枕認被的習慣,不藥而愈。
人,就是太好命,才會東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資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還不是照樣能一覺到天亮。
值得慶幸的是,她終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蔥的差別;終于能從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會差點連人帶桶一塊兒跌進井內;終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將落葉掃成一團。
她變得不挑食,辛苦勞動過後的胃口總是特別好,以往不愛踫的油膩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沒有五花肉,一碗白飯撒鹽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變得不嬌柔縴弱——並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向來不曾提重物的玉莢,可以扛起一大簍瓜果。
她現在連替熟雞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