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他吃光一碗飯,又添一碗。每回見他用膳,她都有一種感覺,好像見到一條蠶吃桑葉,沒有囫圇吞棗,緩緩吃著,細細嚼著,胃卻像還能填下更多。偏偏他這麼會吃還那麼瘦,嘴上老掛著「喝水也會胖」埋怨的女人一定恨死他了。
「可是謙哥說你價值連城耶,你若不是富家子弟,哪有什麼地方值錢?」她將他自頭到腳打量一輪,又說︰「如果‘人’真的可以當,憑你的姿色嘛……你長得還不錯,說眉是眉,道眼是眼,可惜瘦了點,聲音啞了點,走路也像老人,我會用三十兩當你吧。」她忍不住仿起當鋪鑒師的審物眼光,說得有模有樣。
「三十兩,我當給你。」
「我是說,‘如果’。」她賞他白眼。「我最討厭把人拿來當這種喪盡天良的事,要是有哪對爹娘膽敢牽著孩子來當銀兩,我一定跳出去揍那對爹娘,打得他們學會‘良心’兩字怎麼寫!」小拳義憤填膺地掄緊。
「像揍我一樣?」他笑。當日她一踏出櫃台,毫無預警,呼地就賞他一巴掌,她怒火中燒的模樣,他記得牢。
「差不多啦。」打瘋子和打泯滅人性的混蛋,她下手都不會客氣留情。「你剛說你不是有錢人,你如何說服謙哥讓你留下?謙哥雖然偶爾會做些出乎眾人意料的怪事,但次數真的不多,先前留下梅秀,可以說是他難得的心軟,你呢?你拿什麼利誘他?」听謙哥把他說得多神,好似他是世間僅此一件的珍稀品,不收進當鋪,是當鋪損失,可她左瞧右看,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呀。
「沒有。我沒有利誘他。」嚴格說來,不算。
「還是你說了啥甜言蜜語?」騙得謙哥團團轉。
他失笑︰「我這種聲音,無論說什麼,都成不了甜言蜜語。」
這是事實。
沙而沉,啞而喑,一種比喉頭哽痰還要更嘶啞十倍的殘破聲音,無論如何甜如蜂蜜的字眼,從他口中說出來,便變成了苦澀;再美的一首詩,由他吟來,毫無美感,詩句里的風雅,連渣也不剩。
「听久了也不是那麼難听啦,至少,我是這麼覺得。」剛剛為了他說的「陪我」兩字,她還忍不住哆嗦兩下呢,從骨髓深處里竄起好幾波的酥意。
說完,歐陽妅意微訝地輕呀,發覺一件事實。
對厚……她在不知下覺中,真的陪著這個男人,吃了一頓很長時間的午膳。
在他身邊,時間流逝得飛快,平時她和大伙一塊兒圍桌並坐用膳,氣氛當然也融洽,不過大伙忙著搶食、忙著大喝「那塊肉是我的!」、忙著听取嚴盡歡的教訓、忙著道東家長西家短的熱呼呼八卦,吵吵雜雜,連吞下去的飯是否過淡或過咸,誰也沒空太在乎,鮮少有靜謐下來細細品嘗食物的機會。
像現在,白飯緩緩在嘴里咀嚼,察覺到它淡淡甜味,軟女敕的肉,入口即化,肉香彌漫,湯的鮮味,不油不膩,喝得出新鮮蔬菜的芬芳味道,她才知道,廚子有多用心在做每一道菜,等會兒將空盤空碗端回廚房清洗時,她一定要夸獎老廚子幾句才甘願……
像現在,與他一起吃飯,食物都變得更美味,他不會逼著要她吃下她不愛的食物。人生吶,有幾樣菜不敢吃,並不會損害身體,又不是少吃幾口胡蘿卜,她就會營養不良死掉,她還不是長得俏麗迷人、紅潤健康,自小到大不曾生過大病——可她的歪理往往被公孫謙數落及尉遲義嘲笑,逼著她不許挑食,硬生生咽下與她不對盤的東西,將她吃飯的好心情破壞光光,滿嘴全是可怕怪味道,再吃下任何食物也不覺得美味。
他是個很好的飯友,至少,他讓她感到無比自在,待在他身邊沒有壓力。
她還……滿喜歡這種氛圍,而且,會忍不住期待晚膳也搬來這兒吃,如此一來,說不定今晚那整盤的辣爆雞丁她就能一人獨吞了,嘿嘿。
她毫不掩蓋地咭咭偷笑,他本來專注覷著她,不一會兒,他的目光挪向窗扇。
「外頭怎麼了?」古初歲豎耳傾听,客房外的廊道上,凌亂奔馳的腳步,慌張呼嚷的七嘴八舌,雖然距離稍遠,他仍听得清晰,隱約可聞有人正喊著「快找大夫!」。
歐陽妅意也听見了,她好奇起身開窗查看,只見一整群當鋪弟兄姊圍著什麼,行色匆匆往南側後園方向去,她眯眸,瞧得更仔細,終于看見眾人簇擁為何的同時,她捂嘴驚呼——「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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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大招風。
極美的稀罕金剛鑽,擁有眾寶玉沒有的璨亮,宛若星辰閃耀,秦關獨特的切割琢磨技術,化腐朽為神奇,以稜與稜之間最完美的比例,激發金剛鑽的七彩炫光,它全屬嚴家另一處珠寶鋪所有,是個絕對獨佔的大事業——等同于印銀票的大事業,錢財滾滾而來,每天捧著大把銀兩上門排隊買金剛鑽飾品的人潮與日俱增,擋都擋不住。
如此招搖盛況,果不其然地引入匪徒覬覦,嚴盡歡早有防備,否則也不會將尉遲義調去珠寶鋪看顧金剛鑽的周全,但她似乎忘記交代尉遲義順便保護保護最近為了切磨金剛鑽原石而幾乎沒闔眼休憩的苦命秦關。
秦關被光天化日闖進鋪里行搶的惡徒所刺傷,他們目的只想奪鑽,誰想擋,他們就殺誰。
秦關是練家子,並非文弱書生,他只是太累,又太專注于琢磨原石上,才會遭受暗算,他月復側挨了一刀,沒有刺中要害,正常而言,不危及性命,壞就壞在刀上抹有毒藥,盜匪為財害命,喪盡天良。
當大夫趕至,撕開秦關濡血的衣裳,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大片已經轉為紫黑色的駭人膚肉。刀傷只有小小一處,毒卻蔓延飛快,經由脈絡傳送全身,從傷處汩出來的血不是尋常的鮮紅,而是介于深墨色的黑血。
「這……這是……」大夫震驚不已,眼楮瞠得恁大。
「大夫,您別只是這這這的,快治呀!」當鋪老實園丁忙不迭道。
「這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呀。」
「您咒咱們家關哥是嗎?!」當鋪護師氣得卷袖要打人。
「不不不,我是說,他中的毒是‘閻王要你三更死’。」大夫連忙搖手。
「既然知道中的毒是什麼,代表有藥可解?」當鋪婢女小紗抱著希望問。可這毒的名字好嚇人、好不吉利……
大夫搖頭︰「全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這種毒,便是調配出它的藥師。」
「誰?是哪一個?我去找他來替關哥解毒!」
「作古百年了……」大夫輕嘆。想當初,那位醫者被冠上神之名,只要是他願救的人,不曾有無法救活的例外。他不僅醫術了得,煉毒之術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閻王要你三更死」便是他得意之作,其毒雖以數十種可以辨別種類的毒草混和而成,可是針對各個毒草施以解毒草藥時,非但無法解去毒性,反而更轉變成另一個更劇更強的新毒,毒加毒,不虛傳其「閻王要你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的陰狠威名。
「大夫,您這樣說不等于白說?!」
「可這是實情呀,沒人解出這毒,除了百年前那位神醫,他死後,再也沒有人解出過……」
「匪徒為何拿這麼稀罕的毒來搶劫?!」鋪里雜役氣得詛咒匪徒不得好死。毒藥處處有,刀上抹些麻沸藥不就了得了,抹什麼「閻王要你三更死」呀?!奪財便罷,何必取人性命,致人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