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里,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檻,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佔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于他。
不,應該說……她永遠都不再屬于他。他已從七情六欲的輪回中,完全超月兌,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听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只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
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麼,「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于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發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雲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面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沖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全哪……
時時讓人侍候?
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呵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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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忍忍,馬上就好。」
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捅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復完整。
「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婉蜒在小男孩手腕上,她撫模他的額心,夸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里……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
「阿連姑娘,謝謝你。」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夸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你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听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听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里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默默死去。
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回?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你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必于她的故事,在地府里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回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人世,寧可待在這里,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你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于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表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只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喏,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只可愛的小狽,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它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她驚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它可惜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
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只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托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舌忝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夸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楮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