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里,他恨著,所以醒來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瞠著怒眸瞪她,質問她為何背叛他,那時的羅宵與最初的羅宵完全重迭,那股濃濃的恨意,從事情發生以來就沒有減少半分,當時,他恨極了她,現在,也沒有改變。
他對她的依賴、對她的輕言笑語、對她的慈眉善目,只是因為他忘記了要恨,並非諒解,更非寬恕。
他仍在恨著她,恨著這個讓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摔落地獄的愚昧女人。
「妳怎麼了?」羅宵終于發現她不對勁,因為她在發抖。
被窩里明明有兩個人煨暖的體溫,她卻在發抖。
她臉色蒼白,回瞅著他時,眼神是淡淡的無措。
「愛恩?莫愛恩?」
「我……我該回自己的房去睡了……」蹩腳的推托之詞,在抖顫的聲音底下說來更是欲蓋彌彰。「我……有點累了。」
「睡在這里就好。」他沒有放她起身的跡象。
「羅宵,讓我回去吧……」
「我喜歡抱著妳睡。」
他不放開她,將她環在結實的雙臂間,他滿意吁嘆,沒留意到在懷里的她,身子好冰冷。
「羅宵,事實上,你是恨我的……」
這句話,卡在她嘴邊,險些要月兌口而出,若開口說了,後果如何已非她所能掌握。
「你忘了,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席話……」
不能說,滿滿積壓在心里的話,不能用聲音說出來,不能像上回以為向他全盤吐露之後還能騙他喝下失憶藥時的暢所欲言,她只能在他心口上以指為筆,悲哀寫下——
莫愛恩,我將妳捧在乎心里,妳還給我的,卻是背叛。
我羅宵,最後竟是敗在紅顏禍水之下。
他用著不曾面對過她的表情,森冷噬血。
若可以,我希望能親手扭斷妳的頸予。
「妳寫些什麼?」她寫得太快,羅宵也沒有認真去感覺,只以為她龍飛鳳舞地寫些情詩情話。
「寫一些,不敢說的話。」
「不敢說的話?」女人就愛玩這套,果然他沒料錯,應該是他想的那些句子。不過那些句子從嘴里講出來才迷人吶。「妳害羞了,是吧?」他沉沉低笑,震動了伏在胸口的她。
不,是害怕。
但是讓他誤會又何妨。
在真相血淋淋掀開的那一天之前,讓他誤會又何妨……
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起那件事;也許,他和她就可以過著平靜而安詳的日子,一塊白首。
也許——
也許一切無法按照莫愛恩的希冀去走,她所奢求的平靜安詳,是無罪之人才有資格擁有的,她與他,都扛著未贖完的罪,在人世里翻騰。
翌日天方亮,一名不速之客踏進了幾乎不曾有外人拜訪的小苑。
那名不遠之客,是名女人。
在羅宵的記憶,沒有這名外人存在過,所以他目光冷淡,倒是莫愛恩急忙迎上前去。
「妳怎麼來了?」莫愛恩拉著她想閃到一角去,但那名外人似乎是為了羅宵而來,她掙開莫愛恩,大步走向羅宵,瞇細的眸從頭到尾將他打量一遍,但當她的視線回到羅宵的冷眸時,她打了哆嗦,一時之間被羅宵瞪得無法動彈,又讓莫愛恩給拉到距離羅宵數十步遠的山茶樹後頭。
「他怎麼跟前幾次不太一樣?」
「妳回去吧,他的確不是原先的羅宵了,妳無法像之前那樣發泄妳的怨恨,回去吧,水心,妳是我妹妹,听姊姊的勸,好嗎?」莫愛恩苦口婆心。
她是莫愛恩的親妹,莫水心。
「妳還知道我是妳妹妹?」莫水心嗤笑。「我還以為妳為了羅宵,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沒有……」
「沒有不是嘴上喊喊就叫『沒有』!妳根本就忘了吧?忘了我夫婿一家是被誰誅滅?!又忘了大哥大嫂是因為誰而戰死?!忘了大哥的獨生女失去爹娘有多可憐,被二嫂收養後,在府里過的是什麼日子?!而妳,到現在仍盡心盡力在服侍那個罪魁禍首——」她的嘴,被莫愛恩飛快掩上。
「水心,我沒有忘,但是我不能拋下他不管……」
「妳當初就讓他被人砍腦袋不就得了!」莫水心憤恨地瞪著莫愛恩,「妳留下一個讓我恨極的仇人,每當我憶起亡夫時,我就恨到巴不得放把火將他燒死在這里!」
莫水心掄著雙拳,一字一句咬牙帶恨,眸里布滿血絲,喪夫之痛讓她猙獰了精致容顏,想到亡夫及夫家一門慘死于羅宵殘暴無情之手,只為了她夫君暗地里支持著羅昊,讓她從此孤寡,她如何不恨羅宵恨之入骨!
「我知道妳恨他,我也知道他做了不可饒恕之事,他對不起妳,對不起大哥大嫂,也對不起晚艷,但……他是我夫君呀……」
「妳枉讀聖賢書!妳應該做的是大義滅親,世人會歌頌妳,我會感激妳!」
莫愛恩听畢,只能嘆氣。
她不要人歌頌,也不要人感激,她只想守著羅宵,在別人眼中或許是如此自私,但她只是一名妻子,她不需要任何歌功頌德,那對她毫無意義。
「水心,妳這次同樣是打算來泄忿,妳真有恨的話,就打我吧,這回的羅宵已經不是妳所以為的羅宵,妳不能打他。」她清楚莫水心的來意,每一回莫水心來,便是要傾泄怨恨地甩羅宵幾個火辣辣的巴掌,她攔不下莫水心激憤的情緒,好些回都害羅宵挨打,但那幾回的羅宵失去記憶,有時連本性都失去了,有痴呆發愣的羅宵,有不知所措的羅宵,也有不動不笑的羅宵,然而這次的羅宵太危險,太接近「魔皇」,她不能眼睜睜見妹妹身陷危險。水心曾經是位個性溫婉的女孩,在面對家族驟變之後改變了心性,這是羅宵欠她的,是羅宵的罪……
「水心,他過得也不好,他曾是皇者,現在淪為囚鳥,用一輩子來償付,他是個自視甚高的男人,這些對他來說,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種話,只有活著的人才有資格說,死去的人呢?他們連開口想抱怨都做不到!」莫水心吼回去,不管她的音量會讓羅宵听見多少。「想償付,就拿命來償,砍下他的首級讓我去祭夫!妳殺了他呀!妳幫我殺了他!姊——我相公被曝尸在城門十五日,整整十五日呀!」她吼出了眼淚,雙手捂面號哭了出來。
莫愛恩流下出眼淚,心里的悲哀卻是酸澀地滿溢出來,她擁住了莫水心,讓她盡情大哭一場。
她可憐的妹妹……
「唉……」莫愛恩除了嘆息,也無法做出其他安慰。她老早就篤定了心意,任憑誰來也無法動搖她,她要守著羅宵,留在他的身邊,守著他。
她知道外人是如何提及她的,魔皇那個自私的賤妻,因為她是全天下唯一一個不要羅宵死的人,只有她,仍想讓惡魔苟活于世。
背負著永無止盡的罪惡感,也要羅宵活著。
「水心,妳好些了嗎?」感覺抱在懷里的莫水心停止啜泣,莫愛恩緩聲問。
「妳為什麼不殺他……妳是最有機會一刀了結他的人……只有妳能近他的身,只有妳呀……」
「我無法回答妳這個問題,正如同我無法站在妳的立場去恨他……水心,妳別再來了,妳每來一回,心里的傷口就被狠狠扯開來,它無法愈合,妳那麼的痛,讓姊也很難受,那個滅妳夫家的魔皇羅宵已經死了,妳很清楚,他死了,再也不存在,死在我親手喂他喝下失憶藥時,他就從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了。妳想看的是什麼?他的首級被取下來游街?然後呢?妳的日子就停滯在那一刻永遠不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