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湯對你很好,喝光它。」她下達命令,然後眼巴巴要看他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個合作的病患,從不違抗大夫的命令,只好捏鼻灌下。
「雞肉也吃一吃吧,看它的色澤應該不錯吃。」別浪費食物。
穆無疾露出驚訝的眼神看著她一臉自信——這小大夫該、該不會有眼疾吧?這只雞的色澤看起來就知道它的滋味一定很難入喉,他甚至懷疑這只雞是身中劇毒死的!
「快吃呀。」她努努顎,催促著他。
「皇甫大夫,你自己有先嘗嘗湯的味道嗎?」
「不用嘗呀,我用看的就知道自己炖出一鍋好雞。」嘿,很驕傲。
他可以篤定一件事。她那對漂亮的大眼楮只是瓖在小臉蛋上的裝飾品……
「你要不要用嘴嘗看看?」用看的不準。
「我嘗又沒有用,它治病的對象是你不是我。」她自己則是品嘗著小婢送來的甜糕,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
「我覺得你該試試。」他撕了一片雞肉遞給她,笑容像央求,卻又不容人拒絕。
「沒病的人吃這肉是浪費。」她咕噥,但看出他很堅持,她只好接過雞肉塞進嘴里,咀嚼幾口,吞咽。
「怎樣?」他問。
「什麼怎樣?」她反問,一雙圓圓大眼寫著不解。
「滋味。」
「不賴呀。」她搖頭晃腦,繼續攻擊盤里的甜糕。
原來……她不只眼楮有問題,連味覺也異于常人嗎?
「你不覺得……苦得有些離譜?」
她瞟他一眼,「你再羅唆我就撐開你的嘴將它塞進去——」
穆無疾被她這麼一威脅哪還敢多嘴,如果最後下場都是必須將雞啃得干淨,他情願自己來,也不希望她助這一臂之力。
唔……可能是錯覺,他覺得才吃幾口雞肉,舌頭已經麻痹到嘗不到味道了。
「事實上,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這個甜糕或是那個雞肉,吃在我嘴里一點滋味也沒有。」她托著腮幫子,帶點意興闌珊地說。
說話的同時,她又塞了甜糕到嘴里,好似她有多喜歡那盤糕點,一點也不像她此時說的喪失味覺。
見他一臉驚訝不信,她扯扯嘴角,但不是在笑。「就算我替你煮藥膳時,嘗再多回的味道,我也煮不出可口的食物。」
「但你看起來很像——」
「很像在享受美食,是不?」她還順勢吮吮指,彷佛多意猶未盡。
「嗯。」光看她吃,就感覺自己也餓了。
「這叫演戲,盡量把自己演成一個正常人。除了因為肚子餓不得已必須吃東西外,我也會假裝自己很貪吃,但吃這種糕點和嚼干草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那麼你又為何告訴我這件事?」
「可能我覺得你不會嘲笑我吧。」她與他相視好半晌,自己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件事——說真的,我很介意被人知道我吃不出食物味道這事兒,我討厭被人當異類看,但我認為……你不會用異樣眼光看我。」
認識他的日子光用五根指頭就能數清還有剩,可是他是個讓人很安心的人,他給她的感覺就像他身上那襲白淨的衣裳,柔和又明亮、簡單又樸實,她幾乎是直覺地信任他,這個男人,讓她不會產生建構起高牆來阻隔他的心情。
「你怎麼會這樣?」他指的是味覺喪失。
提到這個她就滿肚子委屈及不滿——
「還不是我爹害的!明知道他自己身上有毒,還不懂禁欲地和我娘卿卿我我,也不考慮考慮後果嚴重性,結果他縱欲享樂享得爽哈哈,苦到的卻是我和我弟!你看我——長成半大不小被笑像個小女孩也就算了,舌頭也不靈光,我弟則是高得都快頂到屋梁,偏偏是個瞎子。」生完了她,兩夫妻不信邪又努力生了她弟,最後終于認命,不敢再荼毒子孫。
「你沒辦法治好自己嗎?」
她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反而讓他覺得苦澀。「我認識不少御醫,請他們來替你看看?」
「喂,這對我是羞辱哦。」她就是大夫,還用得著讓別人來治嗎?她都沒辦法的病,別人就比她行比她高竿嗎?哼!
「說不定有些病癥他們學有專攻。」
「他們要是這麼厲害,為啥治不好你呀?」她斜眼瞪他。
「我這種一出世就帶來的宿疾……」呀,她也是一出世就這樣,兩人幾乎算是一樣。若說御醫不能治愈他,又有什麼說服力讓她相信御醫有能力治好她?
「哼哼,知道要閉嘴了吧。」
她正要再咬一口甜糕,他卻伸手阻止她。
「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勉強自己吃。反正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演戲,松懈一下也無妨。」穆無疾娓娓緩道。
她小嘴還微微張著,拿在半空中的甜糕就這麼被他拿走,放回盤里,過了良久才記得自己仍維持住的蠢樣,趕緊合上嘴,在他的淺笑注視下,窘迫地低著臉。
竟然被他看穿她的心思了!她還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
「我真討厭吃東西……」
這是她沉默好久好久之後才冒出的一句嘟囔,口氣听起來很是苦惱。
「真羨慕你還能吃出那盅雞湯有多苦……」
穆無疾無法理解胸口的沉重是又快要發病的征兆,還是……
她說話時的噘嘴及說話時的惱嗔,讓他無法忽視,無法假裝沒看見。
她羨慕的事情,是那麼微不足道,對任何人都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她卻羨慕得由眼眸流露出渴望。她只能從別人的反應去猜測食物是否美味,炮鳳烹龍的珍饈和粗茶淡飯,咀嚼在她嘴里全都是一樣——
一樣的無味。
所以听見他抱怨雞湯的苦味時,她火大他的人在福中不知福。
「那種苦味,會讓舌頭麻掉。」他突然對她說道。
她「咦」了一聲,然後露出不太高興的倔氣表情,「跟我說有什麼用?我又沒辦法理解。」听不懂她剛剛說的話嗎?!她根本吃不出任何酸甜苦辣——
「你曾不曾不小心手肘去撞到桌角?」
「你的問題很奇——」
「撞到的瞬間,手會麻到舉不起。」
「我當然知道手會麻,因為撞到麻筋呀!」
「那種苦味就是讓我的舌頭有這種感覺。」說完,他緩緩夾起色澤恐怖的雞肉送入嘴里。
她原先皺皺的眉心慢慢地松開,就在她想通他這幾句突兀的話有何用意之後——
他……他該不會是想讓她稍稍明了那盅雞湯的味道吧?
因為她嘗不出來,他就用她也能懂的方式來說。
這盅雞湯,苦到會讓人舌頭發麻,像撞到麻筋一樣麻麻的……
還是不太能理解滋味,但是……有點高興。
他雖然不明說,可是他很有心,從沒有人這麼對她過……
好高興……
斑興到忍不住大發慈悲,體貼起病人來——
「不然我下次炖雞湯時多加幾匙糖,吃起來就不會這麼苦了。」
那味道會更惡,絕對的。
***獨家制作***bbs.***
穆無疾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是半個月之後的事。
他當時正讀著史傳,小婢送來藥湯,卻失足踩著裙角,身子傾跌的同時,那碗藥湯也當然喂了地,皇甫小大夫恰巧跑茅廁不在犯罪現場,否則她定會哇啦哇啦數落小婢數落不停,穆無疾體諒小婢的無心,刻意幫她掩飾過錯,拾起沒摔破的湯碗捧著,輕囑小婢快快收拾地上的湯藥,待皇甫小大夫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之時,他將湯碗抵在唇間,她一跨進房里,就瞧見他剛仰頭飲盡藥湯的乖巧假樣。
然後一切就像平常,他繼續讀他的史傳,她繼續看她的醫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