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身因為銀弦扯動而發出非常恐怖的「咿——」聲音。
「剛剛失手,這次我不會了。如果你能安然無恙或是我失了準頭,那麼,留你三夜又何妨。」
趙雲笑了,下了賭注。
他向來是個討厭麻煩的人,也是個願意用最快最狠最有效的方式解決麻煩的人——現在,他打算一勞久逸。
「那我可不可以多要求跟你睡同一張床?」雖然冰冷的箭頭已經讓渾身抖起雞皮疙瘩,但還是不能忘了要得寸進尺。
趙雲薄薄的唇間發出介于哧笑與冷哼模糊的輕音,沒同意也沒反對,當然他不認為自己有必要針對這個完全不可能有機會讓她得逞的問題做出回答。執箭的長指勾著弦線有了漸漸松滑的跡象。
但是,他還在等,等某顆皮鞠尖叫,哭著求饒、嚷著說她不敢造次、爬著逃出他的營帳,這才是他的目的——
結果她沒有。
「我還要蓋同一條棉被噢。」
而且要求越來越過分。
「只有一個枕頭,那……我不介意枕在你的手臂上啦。」臉紅紅。
越來越過分——
「你有沒有果睡的習慣?我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喔!」那眼神里明明就寫著︰我比較介意你有穿衣服耶。
在趙雲腦中才閃過「孰可忍,孰不可忍」的念頭,引弦的長指已然松放,決心拈除眼前思想污穢,並且嘴角淌出唾液的女人——
血濺當場!腦漿迸裂!皮開肉綻!
沒有、沒有、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那根羽箭明明就貫穿她的額心,力道強勁到透腦而出,消失在方才被銀槍射了個破洞的布幔外,牢牢嵌在不遠處的木柱間。
趙雲只看見她從袖口里拿出兩塊類似布質的東西,撕開布質後頭兩塊質地不明的部分丟掉,再朝她自個兒額上腦後羽箭貫穿的痕跡快速貼上,左右手停留了須臾,又各自拍拍好幾下,確定那兩塊布質的玩意兒不會松掉才擱回手。
圓圓的臉頰比起先前似乎略小了些,像是那層皮膚下,有些東西流失掉了,不過還是鼓鼓的,此時笑得好閃眼,她側臥在床鋪上,支著單頤,拍拍枕。
「來、睡、吧!」連唇角的口水也懶得擦了。
「你使了什麼妖術?!」連向來表情變化不多的趙雲都無法再用無動于衷的眼神看待她。難怪有人說千千萬萬不要在路上、山里、海邊撿拾來路不明的生物,因為那幾乎全是妖魔精怪幻化成人形來魅惑人心。
「我哪有使什麼妖術,這是無敵撒隆——狗皮膏藥啦!」她指指額心正前方那塊白白的布質玩意兒。「有傷口當然要快快貼起來,不然氣跑光了怎麼辦,你要用嘴替我灌回來嗎?」那要要求口對口噢。
趙雲的確有嗅到濃冽的藥草味,不過她使用的狗皮膏藥似乎不同于一般人慣用的。
「那並不是一個小小的『傷口』而已。」正常來說,她現在應該要成為一具癱軟在他床上的死尸才對,不可能還談笑風生地側臥在榻上要求與他同眠。
「還好啦,我還挨得住疼。如果是一把大刀劈過來,還比較有可能傷重不治,這種『洞孔類』的傷口只要貼得住就不會有事。」酣笑。
「你不該會活下來,那一箭——穿透了你。」
「就當我福大命大,不但留命可以窩在你的營帳里,還可以睡你的床、蓋你的被、枕你的手、月兌你的衣。」不行不行,越說越忍不住垂涎,都快泛濫成災成一大條黃河了。
聞言,趙雲才憶起他將自己推到何種更麻煩的地步,也無心兜著她額前額後的傷口打轉,鐵青俊顏,看著她大刺刺躺在他的床榻上,懶懶伸動不太長的四肢。
他性子雖冷,但從不背信,出口的話如同覆水,絕不反悔。
「好,你可以留在這里,睡我的床、蓋我的被。」而他準備去找關羽或魏延擠一張床。三天!不過三天罷了,挨一挨不就過了嗎?到時再一把拎她出營,哪邊荒涼就朝哪邊丟!
「你還答應要讓我以手為枕的噢……」
半大不小的音量即時喚住了他走出營帳的腳步,即使趙雲背對人,還是能看出他掄拳握得有多緊,連身上那件單衣也阻擋不了他身上因隱忍怒氣而收緊賁張的肌理線條。
「你要出去散散步也沒關系,早點回來睡噢。」甜膩得好比蜂蜜,最後頭那句還拉得好長好長的尾音,附加一個響亮的「啾」聲——
然後,趙雲做出他生平頭一件窩囊事——
拔腿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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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負責在營里巡哨的魏延正與一名士兵閑話家常幾句,那士兵似乎正提到家鄉鬧了場饑荒,他又從軍在外,留下老父老母及妻兒,無法就近照顧,說著說著,淚流滿腮,而魏延只能拍拍他的肩,自腰間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銀袋,塞到士兵手里。
「收下吧,有辦法就寄回去給他們應急,不夠再同我拿,我孤家寡人,用不了這麼多銀兩,給需要的人更好。」
「謝謝魏將軍、謝謝魏將軍!」淌了滿臉的男兒淚更加狼狽,那銀袋沉,而真正更沉的,是魏延給的心意。
「好了,別一個人偷偷在角落掉淚,男子漢大丈夫,教人瞧見了不好。」軍心已經因為長期的對峙而浮動,此時若有人表示懦弱,足以摧毀全營士氣。
「是、是。」立刻听話地抹干眼淚。
魏延讓士兵回營帳里去休息,自己也正打算回營梳洗,並短暫休憩片刻,卻見到不遠處飛奔而來的身影——
「子龍?」魏延眼力不差,在夜里仍能從體型或是行走姿勢、腳步聲、動作分辨來者身分,可他此時口氣是遲疑的,那是趙雲沒錯,但是趙雲從不曾如此沒命似的奔跑,仿佛他身後正有千軍萬馬逼殺而來。
那是那位長阪坡七進七出,獨對曹軍大兵而面不改色的常山趙子龍嗎?
「文長!」趙雲臉色很難看,除了鐵青之外還有慘白。
「怎麼了?難道是敵軍夜襲營寨?!」魏延渾身豎起戒心,會讓趙雲表現反常,他不做第二件大事想,可是立刻又不解地低喃,「不可能,今夜去夜襲的人是咱們,而且還是你帶兵去的,敵軍被我方大火一燒,能檢回多少條命還不清楚,再如何也無法短短幾刻就整軍反襲——」
「文長,我遇上大麻煩了,你能助我嗎?」趙雲打斷他的話。他從不曾如此失禮,更不曾如此低聲下氣。
「這是什麼混話!雖然我與你未曾結拜,但我可拿大家當親兄弟看待,別說助你,要我拿命出來,我魏文長也不會皺個眉。」
「我今夜可以跟你擠一張床嗎?不,不只今夜,還有明日、後天——」
「子龍,慢、慢,你說的大麻煩就是要到我的營帳和我一塊睡?」若是這麼單純的要求,趙雲犯得著如此神色大變嗎?
「是。」
「……子龍,你是不是有其他難言之隱,希望我聆听,所以才想與我促膝長談?」魏延猜測道。他一直是蜀軍里頗受眾士兵喜愛的傾吐對象,一方面因為他口風緊,另一方面則是他會針對每個人不同的困擾提供幫助。
「沒有,只是我的營帳暫時回不去了。」嘆氣。
想到床榻上躺著的女人,嘆息聲更重了。
「為何?」
「有個女人躺在里頭,等我回去睡。」耳畔好似還回蕩著皮鞠最後那句酥軟恐怖的回音,心里打個了寒顫哆嗦。
魏延先是一頭霧水,爾後緩緩消化完趙雲的句子才咧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