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什麼滿足的口氣呀!「誰在陪著你了?!」她也不認為他們兩人說了什麼話夠讓他感動成這副德行。
「你。」他答得理所當然。
她翻翻白眼,這個男人是剛剛跳海去撞到石塊纔變成秀逗嗎?
「我只是路人甲,別算我一份。」她沒那麼高尚的情操和他「生死與共」、「希望相隨」,要跳海趕快去跳,她大小姐今天沒有自殺的興致了,不奉陪。
她拖著腳步爬回石堤,將涼鞋套回腳上,而他也尾隨她上來石堤。
「你要走了?」口吻听得出來很失望。
「我忘了去翻黃歷,今天可能不適合自殺。」她抓起衣角擰轉,擠出好幾滴水,長發隨意一攏,束起利落馬尾,露出那張缺了發絲半遮半掩而更形清瘦的臉蛋。
「今天不適合嗎?」那他也……
「你很適合自殺,不要懷疑,請。」她阻止了他想追隨她的念頭。「我不適合是因為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死不了,而你不一樣,你跳下去,我絕對不會救你的,走吧。」她會恭送他離開人世。
他看著她,雙眼里有被人惡意拋棄的無辜。
「我很冷血,我知道,所以用這種眼神看我也沒有用,我不會阻止你想死的決心,希望你下輩子換一副比較不會讓你感到自卑的皮囊。」她無動于衷,揮揮手,算是道別。
「謝謝你的祝福。」他很誠心地向她深深鞠躬。「這也是我最大的心願,能從你口中听到我期盼的話,真的真的讓我很感動,小姐,能遇上你,我此生無憾了,無論我最後會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天使,我都會保佑你幸福快樂。」
好看的細眸笑得微彎,長睫上沾濕的晶瑩水珠是海水凝結,像顆感動的眼淚似的,閃閃動人。他笑著挺直了身,俯覷著她——
「人生沒有什麼事情是想不透的,你還那麼年輕,還有大段的路要走,不該輕易浪費生命,好好活下去吧。」他冷下防伸出手,將懸在她顎緣搖搖欲墜的海水抹去,動作輕柔,她沒閃沒躲,一時之間像是被他的話給怔愣住了。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這些訓人的話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一個站在堤上準備自殺的人來說,太諷刺了點吧!
他不以為意,繼續慢慢的訴說︰「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和我比較之下,全世界的人都很幸福,都有資格活下去。」
「你不要隨便決定別人幸不幸福,也不要以為全天下只有你最倒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你沒機會見到而已。」頭一次遇到比她還悲觀的男人,她覺得自己好像硬是被他給比了下去。
他只是笑了笑,沒再反駁她,走向堤岸。
將最後一抹笑容送向她,他傾身仰躺向一大片的深藍海域。
原本還被高大身影佔據的視線猛然恢復成海天一色的寬敞,堤岸上,又回到獨存一人的景色。
第二章
她的驚呼聲梗在喉頭,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二度跳下海里,等她回過神,她只知道自己的右手伸在半空中,像是出自于反射要抓住跳海的身影,但空蕩蕩的指間什麼也沒有抓牢。
頭一次,她覺得一條生命的消逝竟是那麼簡單;也是頭一次,她對死亡有了恐懼,那樣的恐懼,是在于有人從眼前消失,那遠比自己身歷其境更為駭人。
接下來,她連續兩天都作惡夢,反復夢見那個男人掛著笑容問她,為什麼不伸手拉住他,瞬間,那含笑的聲音又轉為破碎,問她為什麼下跟他作伴……
濕漉漉的他還是笑著,舉向她的手掌滴淌著冰冷海水,甚至連海浪拍打聲也清晰在耳,讓她從夢中驚醒後,一身的冷汗分不清到底是她毛孔里分泌的害怕,還是他的魂魄真的來過,殘留一床水濕。
般什麼鬼呀?!又不是她逼他跳海尋死,也不是她推他下海的,成為冤鬼來找她素命太沒道理也太沒道德了吧?是他自己心甘情願去死的,怨天尤人算什麼?
還說什麼無論最後變成孤魂野鬼還是天使都會保佑她幸福快樂的屁話,他的保佑就是這樣夜夜入夢來嚇死她嗎?
「沈寧熙!櫥窗玻璃擦好了沒?!」
夜里的驚嚇太多了,所以這聲雷吼沒讓她駭著幾分,她只是慢慢抬頭,望著面包店老板擦腰殺來,腦中的思緒緩緩回歸現實。
「擦好了。」那是她每日必做的工作,她不會忘的。
「睜眼說瞎話,你是沒看見那片玻璃上頭有個髒髒的掌印嗎?」面包店老板的長相圓潤和藹,不過卻只是假相,人前人後,他是標準的雙面人。
沈寧熙只是習慣性地抬眼看他,當下又換來一吼。
「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去擦!」
那個油膩膩的掌印上指紋清楚可見,絕對正巧和面包店老板吻合,上頭飄送著大蒜抹料的味道,更別提之前還有沾了草莓醬、牛油、巧克力的……沈寧熙不是笨蛋,清楚老板是故意找碴,她連聳肩都懶,拿起抹布重新將玻璃擦拭一遍,沒有一字一句的反駁。
她工作勤勞,但人緣不好,因為給人的感覺太陰沈——據一名常客的說法,她總是不愛笑,身後像是有著一團黑洞在旋轉著,吞噬掉她周遭一公尺內的光芒,讓人不由得大退三尺,即使她身上穿著純白的衣物,還是能讓人覺得她一身黑,這纔是她最高竿之處。
面包店老板也曾想以這個原因將她解雇,但是面包店的工作相當辛苦,每天趕在天亮之前,一大盤一大盤的面包就得先出爐,以供應學生及上班族的早餐,若非吃得苦中苦的人,通常做沒多久便自動辭職,而沈寧熙不曾抱怨過一回,只是任勞任怨地工作著,她是個在工作上挑不出缺點的員工,獨獨那身氣質教人不敢恭維——
她長相不差,只是太陰沈。
她聲音甜美,只是太陰沈。
她認真負責,只是太陰沈。
「真陰沈的人。」面包店老板一如往常的用這句話收尾,隨即轉身到廚房去忙了。
沈寧熙隔著玻璃櫥窗瞧向下了整夜大雨的街道,天尚未亮,加上雨勢傾盆,路上看來陰冷而靜寂,即使抹布在玻璃上擦擦拭拭,外頭的蒙黑卻怎麼也擦拭不去。
這畫面和她昨天的夢境真像,暗夜水聲,接著就是那個男人濕透的五官湊近她眼前,揚著笑對她揮手再揮手——
沈寧熙驀然抽了口冷氣。
她揉揉雙眼,再睜開,然後狠狠地打了個哆嗦——在看清楚大雨滂沱間出現的那道身影之際。
那、那個跳海自殺的男人!
同樣的一身濕、一身白,任由豆大的雨水拍打全身,水漬爬滿頰面,讓她看不清他此刻臉上是否帶著死亡的怨懟,或是每晚夢中那種傻乎乎的笑容。
他腳踝以下的部分都被柏油路上噴濺而起的雨水給遮蔽,乍看之下像是抹飄忽的無足游魂,下下不,不是像而已,他跳海死掉,的的確確變成了游魂呀!
既然是喪身海底,就應該安安分分在海底當水鬼,他怎麼游蕩到大馬路上當孤魂了?難下成在夢里騷擾她還下夠,現在特地爬上來捉她下海作伴?!
沈寧熙被自己的念頭給駭住了,沒心思去想他此時的模樣看來有多蒼涼、多惹人同情,她低下頭,手里的抹布在自己五官前那一塊玻璃上來回擦拭,想借著這個動作來遮掩自己的存在。天呀,千千萬萬別讓他看到她、找到她、發現到她,雖然她有求死的,但被冤鬼糾纏索命驚嚇而死的方式,她完全不列入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