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遠比他費神想得到她注意所做的努力更有效,一句話才說完,梅媻姍瞠著眸,無法置信地轉向他。
「你……你說什麼?」
「我這邊,不需要你了,大哥那邊欠人手,你去幫他吧。」
「那忙完了呢?」她心添謹慎,追問著。
「忙完了,你也是別人的媳婦兒,總不好繼續當我的貼身護師,萬一你夫婿有所誤會,豈不損你名節?」現在反倒是梅舒遲在躲避她的目光,那般好聚好散的口吻不難猜想他此刻的神情。「若忙完,就看我大哥對你有什麼安排。希望你待我大哥,能如同待我這主子一樣忠心。」
一瞬間,她听到天地崩裂的巨響,有形的感覺、無形的感覺,全都被震得發疼,緊窒的胸口開始擰揪,讓她無法吐納呼吸,肺葉間漲滿的,全是疼痛。
「行尸走肉。」
是呀,很像,連他自己都這麼覺得。
「這麼閑不會替我處理幾條帳噢,還有什麼蓮花宴的?」
不都說他是行尸走肉了嗎?他有看過哪具行尸走肉還會批帳及籌備蓮花宴的?
「這麼難過不會去把人搶回來噢?」梅舒懷一邊嚼著烤蓮子,一邊拍著身旁的弟弟。
「我沒有難過。」
「是,你只是半死不活罷了。」天底下最可憐的莫過於心愛的人將成為別人的枕邊人,他還得替新人張羅一切婚嫁事宜,說不定到時還得跟著男女雙方的爹娘坐成一排,讓新人「二拜高堂」哩。
「我跟你打包票,只要你端出主子權威,一聲令下,還怕梅盛不把女兒乖乖捧到你眼前嗎?為什麼要委屈自己成這副模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有他這個笨弟弟,讓別人比翼雙飛還替別人拍手叫好哩,換做是他,使盡無恥手段也非得拐來愛人,絕不會眼睜睜看他們幸福美滿。
「我最痛恨的就是她拿我當主子看待,又怎麼可能用自己最痛恨的身分去逼人?」梅舒遲擰著眉峰。
「說不定她求之不得咧。」
「不可能。」梅舒遲想也不想道。
「天底下沒見過哪個主子像你一樣被欺負成這德行。」
「或許是天注定的緣分了……」
「沒什麼天注定啦,緣分全靠自己掙來的,我要是像你這般溫吞,哪有法子追到我的親親小蓮華,還和她共享游荷池之樂?」雖然最樂的人是他,他的親親小蓮華痛恨荷蓮是出了名的,但還是老被他拖去賞荷。
「我以為她會懂……」懂他待她好的真正心意。
一個男人,不會沒有目的地對一個女孩好。
若不是心有所屬,又怎會這般?
「懂?懂什麼?懂你沒說出口的情意嗎?笨小三,憑咱們兄弟倆認識將近三十年,以前同床共枕、同池共浴的情分也夠熟稔了吧?你瞧瞧,我現在心里頭在想些什麼?」
梅舒遲盯了他好半晌,「你心里在想——笨小三,你猜得到才有鬼。」
梅舒懷差點被嘴里沒嚼碎的烤蓮子給噎著,趕忙喝口水順氣。
「真不愧是兄弟,這樣都讓你瞧透了?!」好家伙。
梅舒遲剝了顆蓮子到唇邊,唇畔帶著淡淡笑靨。
「雖然你這麼一猜著,我接下來那些羞辱你的話就沒辦法罵得暢快淋灕,不過看你可憐兮兮,我這個疼愛弟弟的好哥哥就放你一馬吧,省略那一長串罵你蠢、數落你笨的句子好了。」說的好像給了多大恩惠,只差沒讓人叩謝皇恩。「話,你以為不說,誰能懂呀?天底下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我默契十足,幾個眼神幾個動作就能心有靈犀一點通!你閉著嘴︰心還隔著一層人皮,教別人怎麼看清楚瞧明白?如果你或她有一方主動些,這段情愫也不會曖曖昧昧拖了十數年,像我,十幾天就認定了我的親親小蓮華,速戰速決,不拖泥帶水。我家小蓮華和你們一樣,悶性子硬嘴巴,幸好她是遇上我,否則照她的個性,豈不是又得在她家多受苦一分?一想到這,我多慶幸自己及時介入她的生命,不因為自己的遲到而讓她多嘗孤單……也惱自己遲至今年才遇見她,讓她這些年過得不快樂……」
說到後來,梅舒懷開始敘述起他的情史心境,說著他是如何如何心疼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說著他是如何如何高興著自己的親親小蓮華放開心胸,讓他走近……雖離題,卻又貼切地戳中了梅舒遲的「遲」。
他名為舒遲,她名為媻姍,姍姍來遲,讓兩人明明近在咫尺之距,卻花了十數年在靠近彼此,而十數年的努力並沒有讓這段咫尺之距縮短半分。
「你知道你待誰都好,上至兄弟、下至奴僕,誰對你有過半分怨言?沒有吧,待誰都好,也會讓某些人無所適從。」
「怎麼說?」
「你對我好,也對梅樂他們好,可我分辨不出你對我好一點還是對他們好一點,是我重要點還是他們重要點。」梅舒懷舉出實例。
他當然知道兄弟的情分和外人不能相提並論,所以句子里的「我」實際上換成「梅媻姍」才是他的本意。
「我懂你待我好,懂我對你而言是重要的,但那是你一貫待人的態度,你說,你要我懂什麼?懂我和路人甲乙兩奴僕的存在是不一樣嗎?」聰明如他是懂啦,不過直性子的梅媻姍怕是想不透吧。
梅舒遲又是一嘆。這席話,來得也遲了,他沒有立場也沒有機會去改變自己的慣性。
梅舒懷往自家弟弟肩上招呼一掌,「還有半年,不遲,還不遲。」半年都足夠教一個姑娘家頂著大肚子,還怕出不了絕招嗎?
「不,這輩子,是遲了。」他苦苦一笑。
那夜,他已經得到了答案,一片片離枝菊辦告訴他,放手吧,她不是非你不可;那夜,他也讓她自己做選擇,而她的選擇也告訴他——
放手吧,她終不屬於他。
再過一個月,菊月便要結束。
黃歷上的節氣也將邁入立冬,白雪紛紛的時節。
梅莊園子里不屬於這月令的花卉幾乎全快凋謝完,現在只待後山一片梅園綻香。
梅舒遲他現在應該不忙碌了吧?畢竟屬於他的時節就要過去,接下來換成梅四當家掌起正務。
梅媻姍凝聚心神,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將手上的長劍使得更有力流暢,無人為敵之中,她的劍勢不見松軟,一挑一斬,全帶著十成的力道。
成為大當家梅舒城的護師之一,武學底子不能弱,因為他和梅舒遲不一樣,奸商的手腕讓他贏得了千金萬兩,也讓他贏得了對手花商攆除名冊上的頭號寶座,敵人眾多,護師當自強。
只是她清楚,梅舒城根本沒將她視為能夠獨當一面的護師,否則他不會派她來修裁草木——用她畢生絕學。
削起矮樹叢上突生的枝橙,幾片斷葉紛墜,不一會兒工夫,她已將那叢矮樹修整出圓潤弧形,再朝下一株施展她的秋風掃落葉劍式。
劍刀挑掉最後一枝突兀存在的樹啞,草木修裁得株株圓潤可愛,但整個圃園落了一地雜葉,像是經歷了狂風暴雨後的慘狀。梅媻姍收回長劍,執起竹帚開始掃地。
掃地、端茶、擦拭桌椅、跑腿找人……梅舒城使喚她像在使喚一個小丫鬟,壓根不拿她當護師。
梅舒城雖不至於凌虐她、壓榨她,但也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八成和梅舒遲有關系——當然不可能是梅舒遲授意他欺負她,而是心疼弟弟的梅舒城看不慣她如此「欺負」梅舒遲,想替自家弟弟出口悶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