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一定會,只要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會替她想出解決辦法的,因為,他總是這樣。
不理會梅盛在身後的嚷喚,梅媻姍提起全力,施展輕功飛奔在園里的花草上,焦急的心讓她好些回都沒瞧清腳下受力的枝啞有沒有踩空,摔得又重又疼,但她不顧狼狽、不顧疼痛,一心只想去找他。
找他替她燃一盞燈,指路的燈。
「怎麼這麼急?後頭有人在追你嗎?」
當她氣喘吁吁地在院後菊圃間找到梅舒遲時,他笑容可掬地問著她,令人不解的是,他臉上不見半分異常,幾乎讓梅媻姍錯覺他還不知曉她爹替她允婚一事。
「三、三當家……」
他半側著身,一頭又直又順的長發迎著秋風而飛,他笑著,笑著等她喘完並說明來意。
梅媻姍搖著頭,「項陽是項陽,項陽是小師弟……但夫君,我不能接受。」顧不得尚未順好的氣息,她心慌地想讓他听懂。
梅舒遲淺笑著,「梅舒遲是梅舒遲,梅舒遲是小遲哥……但主子,你接受,為什麼現在這樣的邏輯換到梅項陽身上你不能?」
他听懂了!
他听懂了……卻給她最殘酷的答案。
梅舒遲彎身摘下腳邊一株價值不菲的紅焰菊,遞到她面前。
「你自己找答案吧。」緩緩的,他唇邊的笑容褪去,像是不曾存在過。「你向來自主,沒有人能動搖你的決定,當年如此,現在亦然。主子能做的,就只有這些了。」
她沒伸手接過菊株,他卻松手任紅菊月兌離指間,墜落她眼前。
滿身菊香的男人帶走了鼻翼間所有的清香,她嗅不到半絲的芬芳,在努力吸納之間,卻听到類似啜泣的吸鼻聲。
拾起泥地上的紅菊,她開始一辦辦扳離菊株,檀口喃喃低吟著。
直到最後,她癱坐在泥地上,一陣凜冽的夜風吹來,卷起了滿地的紅瓣,在空中揚舞,連她身後不遠處那攤沒讓人注意到的拆卸花瓣也無法幸免。
那夜幕間漫天飛揚的花辦里,不只有她尋找的答案——
也有他的。
第九章
沒人知道為什麼梅媻姍最後還是點頭允了梅盛安排的親事,或許也沒人在意過,畢竟梅媻姍與梅項陽是青梅竹馬,梅莊的人早就心知肚明,而「青梅竹馬」在許多人心底本來就和結發夫妻相等,只有幾個愛嚼舌根的長工、丫鬟偶爾會聚在一起談論另一個青梅竹馬的反應——不過,另一個青梅竹馬畢竟是主子,又是個待人極好的主子,所以並沒有太多不堪的流言加諸在他身上,流傳最盛的充其量也就是用「主子與奴僕,身分之差」來代替梅舒遲的落敗。
落敗呀,一個這麼好的男人。
梅盛一家都又笨又蠢,一個窮護師和一個主子,誰都知道當然要挑有權有勢又長相優、個性佳的主子呀,可他們偏偏拒絕與主子攀上關系,甘心奴僕嫁奴僕,再生一窩奴僕出來效忠梅家,這令許多沒機緣攀龍附驥的小泵娘們直呼可惜及浪費。
這些閑言閑語自然免不了傳進梅盛一家耳里,但話隨人說,他們就是不動如山,而梅項陽內定的新媳婦兒更是無動於衷到令人懷疑到底要出嫁的是不是她?
記得那天,梅媻姍拖著更顯疲倦的身子進門,只留下一句「要嫁,等我滿十八再說」,接著便不發一語,入房關門。
十八歲,那還有兩年的日子要算呀。
梅媻姍撂話的狠勁,不給任何人多嘴的余地。
反正姑娘家十八歲嫁人還屬適宜,十多年都等了,也不差這一、兩年,梅項陽自是歡喜答允。
靶覺像是小倆口的事,可在梅莊這事還三不五時教人提出來閑磕牙。
雲淡,風輕,兩年期限轉眼只剩半年。
莊里沸沸揚揚的熱鬧氣氛似乎被隔絕在這扇門之外。
梅舒遲正在繪菊,將他所種植的壽客君子躍然紙上,綻出一朵朵近似真花的墨繪,一點一挑一勾,毫不拖泥帶水。
「媻姍,你過來瞧瞧。」他擱下筆,招來佇在他身後,看他看到發傻的梅媻姍。
「喔。」她依言走近,目光從他臉上移至宣紙。「真美。」
菊月還未至,能瞧見梅舒遲畫的菊,也真是令人倍覺熟悉及親切。
屋里彌漫著淡淡的荷蓮味,那是屋外一池粉蓮噴香,也是梅莊第二當家掌事的月令,而向來在這個月份總是懶惰夏眠的梅舒遲竟有雅興起了個大早來作畫。
「我只會畫菊,其他的一概不行。」他笑,有些淡然。
拭淨了手,他領著她到另一張桌前,上頭放著一只大木箱,他動作輕緩地打開了左右兩鎖,里頭全是新嫁娘的行頭,喜帕紅縞、鳳冠霞帔、首飾花鈿、黼文大帶、連裳、鳳頭紅鞋、胭脂眉黛、紅綠彩錦綰的同心結……
「這些,是我讓人準備的,還缺件絳紅印花絹裙,我請絲坊的繡娘替裙上縫些瓖邊道數,看來喜氣些。瞧瞧還有什麼不齊,我再添給你。」
梅媻姍站得遠遠的,用著像在看待怪物的眼神瞅住木箱里一層層擱置整齊的鮮紅衣物。
「還、還有半年……你準備這些,太早了點。」好不容易,她學著他作出淡淡的神情,強壓下心里翻騰的思緒,使她的聲音听來平穩。
「不早了,這鳳冠霞帔也足足繡了一年,總不好到上花轎的前一刻才手忙腳亂地準備嫁衣。」梅舒遲拿起黼滿七彩鳳凰的霞帔,一針一線都繡得扎實,也因太過扎實而沉重,他將霞帔披在她身上,「你成親正逢端月,那個月份天氣還是很冷,到時別忘了多穿件襯襖,不過也因為是端月,大哥養的牡丹還沒吐蕊,否則就能讓你簪朵牡丹代替這些沉重首飾。」
她像個僵直的木頭女圭女圭,任他將霞帔掛在她縴肩上。略略替她整好衣物,他小退一步,將她看仔細。
「我看這霞帔不用修改了,穿在你身上很適合,到時再上些水粉胭脂,定是……美麗的新嫁娘,只可惜了你頰上這道紅疤,成親那天我讓喜娘替你看看能不能撲粉遮掩。」長指滑過她的疤痕,像是以為只要用些力道就能擦去泛著脂紅色的瑕痕。
她雙眸眨也不眨地凝望他,專注得連梅舒遲想視若無睹都不可能。
「我倒希望這道疤痕從這邊——劃到這邊。」她伸出指月復,從疤痕的起點開始,橫過整張臉蛋,穿過鼻翼,最後消失在左側頸脈。「如果破相得這麼徹底,怕是沒人敢娶我。」
這樣,她就毋需被迫屬於另一個男人。
「別胡說。」他輕斥,口氣中的無奈比責備還要多些。
「我只是實話實說。」
「別板著臉,你該高興些。」
斑興?她為什麼要高興?
她單薄的力量不足以拒絕四面八方襲來的親情壓迫,被孤零零地推到這步田地,她找不到任何高興的理由!
而他,也是那只推了她一把的手。
「主子的命令,媻姍自當遵命。」扯出一個假笑給他,並且一邊月兌下霞帔,雙手像正握著什麼高熱的東西似的,火速將霞帔塞回他手上,然後很小孩子氣地轉頭不再看他。
梅舒遲望著她好半晌,小心翼翼折妥霞帔,放回木箱里,喀的一聲,落鎖。
「媻姍,還有件事同你說。」
「主子吩咐。」
他定到她的眼前,不想跟一個側對著他的腦袋說話,事實上梅舒遲是多此一舉,因為他走近,她立刻又將臉別到另一邊,明擺著和他玩起追逐的賭氣游戲。
「你從明天開始,就到我大哥那邊去吧,听他差遺。」他放棄再追逐她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