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教你練完武,一身汗的,又跑到梅莊後山的菊圃去吹風?」大男孩的口氣雖是斥責,但又添了寵溺及心疼。
前些日子梅莊正忙著采菊曬菊,使他忽略了那總跟在身後的小粉娃帶著一身汗濕,陪他在菊圃里挨了數時辰的秋風,所以她的病,他難辭其咎。
「都是小陽笨師弟害的,要不是他死拖著我多陪他練一套劍法,我才不會這樣咧!」說到那名同拜梅莊老護師為師父的師弟,小粉娃沙啞的聲音多了義憤填膺。
想她今年不過八歲,就升格當人家的師姊,雖然那師弟還年長她好幾歲,但輩分可無關年紀或武藝,師姊就是師姊,身分自是高高在上,大大躍進一步。
可那小陽笨師弟總是欺她功夫輸他,老愛找她練劍賜教,非得將她這個師姊打到無地自容,在勝負的功名簿上「榮登」第五十次的慘敗,想來就教她一肚子鳥氣和窩囊。
將她扁出一身淤青和臭汗不提,還老是耽誤她去找小遲哥賞菊的時間,哼!
原先病奄奄的模樣變成活力十足,雙頰病燙的紅霞此刻看來也像是粉撲撲的桃花妝。這種光彩,似乎只有在提到那位「小陽笨師弟」才會興起。
大男孩並不識得「小陽笨師弟」,只知他是梅莊一名管事的遠房外甥,本也是準備入梅莊當長工,後來讓梅莊護師看中了他的好根骨,請求梅莊大當家將他編派到護師職務里受訓——這些話,全是由小粉娃嘴里听來的,因為打從那名「小陽笨師弟」入了梅莊,小粉娃與他聊天的話題十句有七句不離「小陽笨師弟」。
大男孩微斂起笑,雖然只是稍減數分笑意,卻已足夠教人看出他的不悅。
他抹去她臉上的汗,又替她攏妥棉被。
「小遲哥,好熱……」
「熱才能悶出汗,病才好得快,听話。」他約略洗滌布巾,擰乾,擱在她發燙的膚上,再取來另一條為她拭去頸邊的汗水。
「小遲哥,這水好香噢。」
「是菊花上的露水,降熱。」在天未明之前他就到菊圃去取,小心翼翼地從每株菊瓣上汲下珍珠般的天然凝露,再加上數十朵杭菊一塊熬煮,用以替她拭身。
「是你去取的嗎?」她甜甜又憨憨地笑。好久以前她就听過梅莊里有專門派人收集菊上的露水,據說用來清洗肌膚能讓女人皮白肉女敕,是城里姑娘爭相搶購的梅莊商品之一。
「嗯。」他應得極輕,不想邀功。
「小遲哥,你真好,和小陽笨師弟一點也不一樣,真好。」她揪著衾被笑,「他只會欺負我,我都病成這樣了,他還想拖著我去打拳強身,說什麼汗流出來病就好,你不同,瞧我病重就替我蓋被,同樣都是要我出汗,他就好沒天良,對不?我現在可挨不住他一頓拳腳哩……小陽笨師弟是臭雞蛋……」她毫無閨淑地打了個哈欠,含糊地說著︰「小遲哥是好人……」
「至少他還有心想助你早些痊愈,這等心意就夠了。」
「他是怕我病著了,沒人給他練拳磨劍。」小粉娃沒好氣道,一雙圓亮的眼瞳煞是靈活,口中雖有埋怨,但實際上還是挺疼師弟的,否則也不會日也念、夜也念,時常將他掛在嘴上。
「你也挺喜歡習武的,不是嗎?」
原先莊里的護師除了保護主子安全之外,尚背負著教導主子幾套健身自保的功夫,以備不時之需,只可惜梅莊四位主子中除了梅大當家和梅家小四之外,其他兩個根本沒有半分武學底子,幾回武課下來,大男孩和他二哥當下認定——寧願到時候出門談生意被人給砍了脖子,也不要現在被梅莊護師給整散了骨頭!所以不到中途,兩人就放棄要刀弄劍的,記得小粉娃就是那時隨著大男孩一塊練拳玩劍,沒想到竟練出了興致,也在大男孩的允準之下,學起了護師的一切本領。
「喜歡!很喜歡!習武很好玩的!」小粉娃喜道,她喜歡那種流了一身汗水後再浴沐一番的暢快。
「是嗎?喜歡就好。」大男孩和她不同,他倒寧願在書房里多看兩本書,也不願將自己搞得渾身疲累又酸痛。
但小粉娃沒多說,她會喜歡練武,泰半是為了他——因為他不喜歡練這些保命的拳腳功夫,所以她讓自己喜歡練,倘若以後發生了什麼事,就輪到她可以保護他了,嘻。
「肚子餓不餓?我讓人炖了些藥湯排骨,吃一些?」听她說起話來乾乾啞啞的,大男孩不由得替她操心,加上一提及「小陽笨師弟」她就不懂節制,也不顧自己現在的破鑼嗓,滔滔不絕地一直嘰嘰喳喳。
「我要吃!」她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扶她半坐起身,再拉好她身上的暖被,大男孩盛舀了藥湯,坐回她床邊的小木椅,一口口吹了湯才送入她嗷嗷待哺的嘴里。
她邊咽湯邊嚼著入口即化的女敕肉,「小遲哥,你真的好好噢——為什麼爹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每次只要被爹爹看見她纏著小遲哥,回來總少不了一頓責罵,她真的不懂……
「你爹不許你同我玩?」大男孩挑起眉峰,還是沒停下喂食。
雖然他早過了貪玩孩童的年歲,再過幾年也將及冠,但听到她那句「我爹不許我同你一塊玩」的話,竟還是會如同每個被驅離玩伴的孩子,心生不解及失落。
「嗯。」
「為什麼?」
「爹說,你跟我不一樣。」她偏著小腦袋,試圖從病到胡涂的腦子里挖出爹爹在她耳邊的嘮叨。「爹說,你是當家主子︰爹說,不可以老膩在當家主子旁邊︰爹說,我們得看當家主子的臉色才能過好的生活︰爹說,我們的命,是賣給當家主子的;爹說,我要是再對主子沒大沒小,就要挨板子。」她頓了下,吐出骨頭,問道︰「小遲哥,當家主子到底是什麼?」她就是弄不懂當家主子是什麼了不起的玩意兒,為啥爹爹每提到「當家主子」,就一副巴不得叩跪謝恩的惶然樣?
大男孩明顯地遲疑,似在思索著該如何跟小粉娃解釋。他想得出神,就連小粉娃張開檀口,等待那匙飄滿當歸香味的湯藥喂入,也遲遲不見他有所反應,讓她只能發出「啊——啊——」的催討聲。
「當家主子……不過是個稱呼,一點也不稀奇。」大男孩在小粉娃拉扯他衣袖的動作下回神,但仍未想到合宜的解釋,最後只淡淡道。
「一點也不稀奇?可我爹說……當家主子是、是……」她「是」了半天,渾渾噩噩的腦袋瓜卻記不起爹還交代了些什麼。
「當家主子什麼也不是,只要有心,人人都能成為當家主子,當然沒什麼好稀奇的。」他繼續喂她喝湯。
「我也可以嗎?」
「當然。」他笑,「只要你趕快養好病,健健康康的,要當主子才有力氣呀。」
當主子還要有力氣噢?真辛苦。小粉娃張嘴,接下他送到唇邊的湯。
「還有,你別將我當成了主子看待。」
小粉娃眨眨眼,不甚明白他為何突然用這種像在請托她的語調。
「那我要將你當成什麼?」爹爹交代要把他當主子,小遲哥又不要她將他當主子,她該怎麼辦?
「當我是小遲哥不好嗎?」他露出像在蠱惑人一樣的淺笑,豐神俊美。
「小遲哥會喂你吃藥、帶你看菊,小遲哥的大哥給小遲哥的所有東西,都可以與你均分噢。」
大男孩絕對沒發現自己現在的舉動多像威逼利誘並用,只盼望小粉娃別順從她爹的教唆,將他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