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時辰,她也該前往與梅二當家相約的客棧。數天前她一回府便差人送拜帖給梅二當家,約妥今日晌午相見還債。這三年來她陸陸續續照借據給付部分本金及利息給梅二,十萬兩的借款雖還剩下七萬,好歹總是緩步減少,今日再送上一張二萬兩的銀票,一半的債也還得乾淨了。
提起竹籃,步奷奷不否認自己急于探得更多關于這三年來她所沒能接觸到的梅舒城,她也知道從其他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幾乎都被加油添醋過,若想完整明白始末,最快的方式是直接求證于當事人──不過她當然不可能揪著梅舒城逼問,只好退而求其次,從梅家人下手。
揮別了涼茶鋪,步奷奷挽裙疾奔,遠遠地,就瞧見客棧二樓雅座的窗櫺間伸擱著一只手臂,那是梅二當家向來的惡習,老愛懸著手臂在空中飛舞。
她進了客棧,直朝二樓跑去,客棧夥計早識得步奷奷,一句"梅爺等了你好一會兒",意思意思地算招呼了她。
不過年余沒踏進二樓雅座,里頭的擺設與她前回相約還債時所見完全不同,多了許多蔽眼的竹廉和帳幔,給了廳里的座位一個個獨立的空間,卻也變得無法一眼覽盡廳中全景。
但……客棧生意變差了嗎?整個廳里沒有半個客人。
憑著記憶,步奷奷找到了掛著一只臂膀的靠窗雅座。
"二當家,您來早了噢,可不是我失約遲到,別想坑我請大債主您吃這頓酒菜。"撥開朱紅垂帳,步奷奷人未現,聲先到,"我帶了外域甜瓜來巴結您呵,一顆甜瓜少撥一顆利錢的算盤珠子,這有三顆瓜──"
還在討價還價的小嘴在瞧見那收回窗外臂膀的男子緩緩回身時,被未出口的字眼給梗塞了喉頭。
梅舒城!
柔荑不留神地松了竹籃,三顆甜瓜就這麼硬生生砸上步奷奷的腳背。
"噢!"她疼得眼淚在眼眶里打滾,蹲捂住腳背,等待痛楚過去。
外域的甜瓜……好硬!
幸好她沒買發刺的怪瓜回來當禮物,雖然怪瓜的模樣挺有趣的,但她嫌那怪瓜味道不好而作罷,否則她的慘狀可不僅如此,嗚,好疼……
陡地,一雙大掌從她腋下偷襲,步奷奷嘴里還騰不出空閑來嚷嚷疼痛之外的字眼時,身子已讓人提到桌上,包裹著縴足的繡花鞋也在轉瞬間被人月兌下,露出被甜瓜給砸傷的紅腫果足。
"這不正好,看你怎麼跑。"梅舒城大掌裹捧著她的腳揉按,用著好替她痛惜的嗓音輕吐出幸災樂禍的字眼。
"為什麼是你在這?!"
"今日興致正好,包下二樓雅廳來喝酒,這……需要你的同意嗎?"
事實上,是奴僕誤將她派人送來的拜帖擱在帳房桌上,雖然拜帖上清楚寫著他二弟的全名,偏偏另一端落款的姓名是那麼驚心動魄。
他這才知道,小二一直與她有聯系,甚至借給她一大筆的"跑路費",讓她一走就是三年。為此,他差人將梅莊的荷池掘個大坑,將梅家小二"種"在里頭,嘗嘗"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情操,想當然耳,梅家小二自是無暇赴她的約。
為人兄長的,在弟弟"忙碌"時替弟弟收收帳也是天經地義呵。
"那麼是我無心破壞梅大當家的好興致,抱歉誤闖了二樓雅廳。"她想跳下桌沿,奈何梅舒城像座山,擋在前頭。
"我是為了你才來的。"
梅舒城的吐實成功制止了她的動作,他像是對她的倔強妥協,一嘆,不想再花個三年來尋她。
"是嗎?"她佯裝平靜。
"三年前竊取那株都勝的人在案發後五日被捕,他非梅莊人,只是名盜花賊,選中那株都勝也是巧合。由梅莊出去的牡丹沒有一株是我分辨不出,何況是它,所以……你是清白的。"他陳述道。
"謝謝梅大當家替我洗刷冤屈,奷奷戚激不盡,願來生做牛做馬以報您的大恩大德。"一句謝意說來嘲諷,眼底的淚意不知仍是腳背傳來的疼麻所致,還是因為他一席話……對他而言,她的清白必須用外來的證據證明,而非打從心底信任。"不過證不證明我的清白又何妨,三年來我還不是一樣活得堅強又怡然自得,清者自清。"
"倔強的女孩。"梅舒城只能無奈地看著她,"不要假裝毫不在意,你知道聲譽對商人而言遠比性命更重要,這不光是清者自清就能做到。"他雙手撐在她左右兩側,貼近地貪覷她比記憶中更健康的俏麗模樣,褪去了白皙柔媚的閨淑,她卻換上自信及獨立的華裳。"我知道你氣我不信任你,但獨獨憑我一人的信任,能改變眾人的質疑嗎?除非你想一輩子鎖在深閨,足不出戶,否則勢必要面對現實,權勢和當家威嚴並不能封住下人們的閑言閑語,只有強而有力的證據能讓眾人心服口服。"
"對我來說,只要你信任我就好了。"她根本不在乎蜚短流長。
"我要你活得抬頭挺胸。"
步奷奷一震,仍倔強地道︰"我知道自己的清白無辜,信任我的人不會因這種誣陷而懷疑我。"
"我要你活得理直氣壯。"
"我……"
"不要你活得堅強,也不要你活得怡然自得,我要所有人清楚知道,你,步奷奷──是無辜的。"
要求得他的信任多容易,甚至不用向他解釋一字一句,他便會信她,要求得眾人的認可卻非三言兩語就可以扭轉。
"我……"她辭窮,因為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不是一味盲目地保護她、斥責所有嚼舌根的人,而是用最有效的方式替她洗清罪名。
"而你,還沒等到我替你洗刷委屈,竟包袱一卷就跑得不見人影,一走就是三年──"
"等等,是你將我趕出梅莊,不要撇清所有的事!"
"我趕你?!"
"對。"
"我什麼時候趕你了?我只是用很輕柔很輕柔的聲音說──"
"滾出去。"她坐在桌上的視線正好足以與他平視,一字字緩慢地替他補齊三年前的惡劣言詞。
"來,奷奷,吻我。"梅舒城突然轉移話題,湊近她。
步奷奷哪會順他心意,雙臂一推地隔開兩人,"我為什麼要听你的?!"
"真奇怪,我的口氣同樣溫柔、同樣有禮,這個要求你不允,為什麼又允了我三年前的話哩?你的善變真是令我無所適從……"他的手指,先是懷疑地磨蹭自己的唇,而後又故意滑上她的唇,彷佛挑逗。
"那是因為──"她猛然抿唇,因為他的指月復很明顯又惡意地徘徊在她雙唇之間,彷佛準備尋找她檀口張合的最佳時機竄入她嘴里,攪和她的理智。
"因為什麼?說呀,讓我見識見識這三年來你的利嘴又刁了幾分。"他誘哄著,"讓我驗收你行商三年來奸商的道行又高了幾分?"
隨著步奷奷浮上雙頰的紅暈越發濃重,梅舒城臉上的笑意也越發深刻。
"你──可惡!"收回推拒著他的雙手,她撥開停駐在唇上的長指,孰知梅舒城腳步一邁,得寸進尺地逼近她,非得將她逼到再無退路──因為她又被壓在桌上,和一盤花生米躺在一塊。
"天,你又來了……"她無力申吟。
以後要和梅舒城吵架,一定要挑個沒有桌子的地方!
"這樣比較好吵。"梅舒城臉上毫無愧色,故意在她耳邊呵氣,"真懷念這模樣的你,雖然夜夜夢中有你,但夢境畢竟不如現實來得滿足。"
"你這個老奸商又意婬我……你為什麼不意婬那個你求了十次親,卻次次無功而返的小美人?"步奷奷避開正張口吮咬著她頸子的嘴,問句中的酸醋味連她自己都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