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兒說夢話。」水湅忍不住抿嘴薄笑,「水家莊里有哪園哪院能容得下一頭巨大蛟龍?還一塊用膳咧!」真是孩子才會說出的童言童語。
「不能,一塊,吃飯?」
「不能。」水湅今天直言拒絕她的次數著實驚人。
俏臉慘兮兮,又低頭看著手上的糕點掉淚。
「它如果乖乖的,可不可以不要……縛鎖,在湖底?」
「我不知道,不過它劣性難改,很難很難有乖乖的一天。」別變本加厲就阿彌陀佛了,還苛求它改過向善?
「我、我還是想、想送糕給它吃,你可不可以,幫……」
「我」字還來不及吐露,她小心翼翼遞到水湅面前的糕點卻被他張嘴啃掉了一大半,薄唇還十分故意地吮過她的指,激起一陣酥麻。
「啊!你……」她快手收回掌間剩下的一小部分甜糕,一雙細眉纏上數十道小結,道道都在指控著他偷吃之舉。
「這糕,我替它吃了,我飽也就是它飽。」
「你……你又不是它!」她護住甜糕,不容他覬覦垂涎。
水湅笑得好深沉,一副欺她什麼都不懂的惡徒樣。
「來,告訴我,這是什麼?」他指著自己,很故意地以烙印著龍痕的右臉頰面對她。
「龍……」
「湖底躺著的,也是龍。」水湅提醒道。
她偏著小腦袋,單純的思緒里只有最簡單的思考模式。
「可是,躺在湖底的龍,又不是你……」
水湅擒過她的手,惡意地將最後一口糕給送入嘴里,甚至連她掌心、指間的糕屑都不放過,粉色舌尖游栘在她被迫攤展開來的雙掌間。
「水、水湅……」她的粉顏上炸開一片酡紅。
他在她掌間抬眸,熠亮的眸除了戲譫,還有更深的淘氣。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是它?」
第八章
不像,真的不像。
水湅的模樣和現在攤展在她面前的飛龍丹青一點也不像。
角似鹿,頭似駝、眼似鬼、耳似牛、項似蛇、月復似蜃、鱗似鯉、瓜似鷹、掌似虎,這是世人所認知的「龍」,也是她不曾眼見過的怪異生物。
「不像……你和它。」
「當然不像,我這皮相雖稱不上玉樹臨風,但好歹是個‘人’。」
「所以,你不是它。」她說得好堅定。
「嘿,痴兒,這句話你說得好順溜。」他給予贊揚。
「所以,你,騙我……偷吃它的糕,壞。」她繼續指責道。
「哎呀,被你發現我的企圖了。」水湅輕笑。
她噘著嘴,看來是真的生氣了。「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你可以吃,好多,它不行,還搶……」抿嘴的力道加重,有人又要哭了。
那糕,是給它的,不是給水湅。
水湅微眯著眼,笑意末減,眼底染上一抹復雜。
懊怎麼厘清,厘清現在喉間翻騰而起的笑意?
抑制不住,真的抑制不住……
好想笑,好想為了她這句話而笑。
取笑?不,不是取笑,他不會取笑一顆如此真誠善良的心,那般赤果果的憂心、那般為「它」而起的責備……
水湅咽喉鎮鎖不住笑聲,眸沉斂,笑聲更肆無忌憚。
為它……為他……
而不是為了水湅。
他與它,還有誰分得清、辨得明?連他自己都快忘卻他與它兩者之間的差異,都快以為自己就是「水湅」--那具容納他十數年的凡人軀體。
但他不是水涑,不可能是水湅,他只是藉著十數年前水湅因承受不住臉上火烙劇痛而投湖之時,將自己被鎮縛在蓄龍湖下的元魂佔據了那具漸失氣息的冰冷身軀。
水湅早就死去了,現在頂著這副皮囊的人,是它--
那只傳言中惡名昭彰的蛟龍。
那只被青冥劍封印在湖底深處的蛟龍。
他是龍,失去了屬于自己身軀的龍,所以他竭盡所能的要取青冥劍,為的不是任何人,而是要釋放自己于千年囹圄之中,期待元魂能回歸龍身,破水而出,重新飛騰于天際雲端,那才是屬于他的歸宿。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他為自己而自私,從不在意身畔人事,包括「水湅」所該承擔的水家之責,包括為了取劍,就算要犧牲全水家莊的人,他也不會皺下眉頭。
而今,他將自己困鎖在這具人身中,動彈不得。青冥劍碎了,封印未能除去,他,一只困于淺灘的龍,只能恁般狼狽地蜷伏在水湅體內。
他總是以戲言的方式告訴身旁的人--有條囚龍正困于蓄龍湖底,眾人皆以為是玩笑話,抑或相信的人卻認為那條囚龍就活該倒楣的再困個千萬年。
只有她,將他的戲言當真,不僅當真,還為了戲言中沒得吃飯的囚龍與他鬧起小孩子脾氣。
被他吞到肚里的糕餅,不是為水湅,而是為它……
這想法,讓他忍不住開懷。
水湅越笑越清響,還很小人地攀著她的肩,將臉埋靠在她頸項中,每一回喉間回蕩的沉笑,在在牽動著她。
千翡一頭霧水,枕在她肩窩的腦袋又沒有任何離開之意,她只能眨眨眼,跟著他一並傻笑。
「笑,是開心?」她問。
「笑,是開心。」他答。
「為什麼,開心?」她又問。
前一刻她還因指責他而生氣,下一瞬間她卻跟著他的開心而開心,粉色唇畔也揚起甜甜笑弧,像個總是無憂無慮的粉女圭女圭。
「因為你。」水湅在她肩窩拾眸,長指卷繞過她一縷青絲,不亦樂乎地把玩著。
絲綢黑發在他指間糾纏,散了又纏、纏了又散,他的眼,落在她發上,也落在發側那張粉女敕臉蛋。
「你跟我不一樣,你變得傻、變得痴,也變得毫無心機;我卻變得更深更沉,變得道道地地的‘人面獸心’。你與我卻也矛盾相似,我佔了水湅的身體,你佔了千翡的軀殼,都成為不再是以往那兩人。」
她訥訥回視他,「我……不懂你說的……太長、太多了……」
「我就是知道你不懂,所以才說。」否則他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他並非為「人」的秘密,「我並不是要你的善解人意,我只是要你的聆听,千年來,唯一一個可以聆听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引導她來到他的發間,以溫柔的指尖梳理他盡散的黑發。
不用給予回應,也毋需擔憂她在听完他的話之後會驚聲尖叫及恐懼,因為她不會懂他字句間的涵義,他也不要她懂,只想要有個人如此專注、如此唯一地聆听他說話。
他要的,就這麼簡單。
「事實上,我沒有不乖,我只是順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天底下沒有任何一只蛟龍不愛戲水,我也不例外。我在這蓄龍湖里成長茁壯的歲月要比那些人類還要更長千年,晚來後到的他們卻自作主張地在湖岸邊、湖心上築起城鎮,打擾到我原有的愜意便罷,最後竟反過來指責我興風作浪,毀了他們的家園,將我視為十惡不赦的根源,對我除之而後快。」
水湅略略停頓,好整以暇地調調姿勢,讓自己以一種更舒適也更曖昧的懶樣貪賴在她身上,繼續說著往事。
「是我太小看青冥劍,我承認。被那柄劍打到腦門真的很痛,接著我因昏眩而墜湖,才教人給封印起來。」
說起那段故事,仍令他的龍心大大受辱。
水湅半合著雙眸,「沉在湖底的歲月,不好熬,所以我才會想藉著‘水湅’投湖的好機會將元魂灌入他的軀殼,盼能因此踏上岸尋找解除封印的方法。」雙眸閉合,打了個哈欠,「結果被你這小白痴給破壞得干淨,哎哎,不能再回想,不然我真忍不住想捏死你,將你擰成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