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笑靨轉淡,添了些柔情,「是呀,我帶著前世的記憶,回來了。」
「為我而來的?」所以當年她並非誤闖臥雪山,而是刻意冒著風雪入山?
「嘿,你開竅了耶。」她一時得意忘形,縴掌使勁朝鳳淮肩上招呼,一副哥倆好的調調。
鳳淮鉗制住她的掌,「即使你曾是株與我比鄰五百年的樹,但你我之間並無任何情分,我不值得你再費一世輪回而來。」
捫心自問,他對那樹從不曾照料關注,別說是澆水除害蟲,甚至有時連瞧也不瞧一眼,若她是為了這麼冷漠的他而回來,未免太不值了。
「我認為很值得。」她笑,「以前你只要走到樹下,我就會招動著枝椏,一直一直喚著你……‘鳳淮,我在這里、在這里噢’,好幾回你會回頭看看我,或是有意無意地撫過樹身,呵得我直發笑。要不,便是你偶爾盤腿坐在樹下,背靠著我,我就會覺得好滿足。」
兒在笑,可是眼淚卻不听使喚地墜離淡紅眼眶。
「回頭看看我,我一直都在噢。」原先便已水亮璀璨的眸經過薄淚洗滌而更加晶瑩,「一直都在原地,等你一個眼神,驚鴻一瞥也無所謂,只要你看看我……」那時,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
「結果,我從沒有回頭過。」
「你根本听不到……」默默落淚到後來成了嚶嚀哭吟,「不管我怎麼叫、怎麼嚷,你就是听不到……我好討厭那個不能開口說話的自己……」她總是邊叫邊掉淚——抖落一地散葉,那便是屬于她的淚。
她主動揪著他的雙掌,平貼在自己頰上,充當手絹讓她拭淚。
那淚,好似會燙人一般的炙熱,一顆顆落在他掌間,強迫要他掬捧著她泛濫成災的淚水。
她哭起來整個五官皺成一團,眉眼鼻唇全扭捏攏聚,丑得毫無梨花帶淚的美感可言,緊閉的睫隙不住地淌出淚水,哭花了粉女敕臉蛋。
明明很丑的她,為何看在他眼底卻絲毫不覺礙眼,只讓他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止住涌泉般的熱淚?
他的左右手拇指揩阻在她下眼瞼,以為這樣便能止住淚眼。
「你可以……幫我吻掉淚水。」她邊哭邊打嗝,還不忘提供最佳方式。
鳳淮攬眉,遲疑不動。
「不吻就下會停嗎?」他有些不解。
「不會停,不會停的,嗚……鳳淮……」淚水再度猛流,催促著他。
終于,鳳淮俯。
淺淺的,一抹似熱似寒的氣息貼近兒的眼,輕輕餃觸在她敏感的膚上,使她泛起彩霞色澤的艷雲。
淚水再也無暇滑過她的粉頰,全在離了眼眶之後便教鳳淮給攔劫阻斷——用他的唇。
「還要……」
她貪得無饜,柳眉暗暗使力,硬是要再逼出些淚水。
「還有左眼。」
擠擠擠,擠了又擠還在擠。
「右眼……」
哎呀,淚到用時方恨少。
誰教她現在心窩漲滿甜孜孜的喜悅,哪還有空位來安置悲傷?
雖然這種招式小人到了極點,擺明了欺負鳳淮的單純,但兒卻沒有半絲內疚,還趁著鳳淮俊顏貼近時,噘起小嘴在他顎間印下好多個淺吻。
「我現在听到了。」鳳淮的唇還熨貼在她眼下,所以無法察覺她現在唇畔那抹幸福到快暈眩的笑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
第九章
原來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被蠶食鯨吞的。
雖然她花了好幾百年的時間,但似乎已經在鳳淮的心口上啃了一個好小好小的缺,不再讓他冷眼看待身旁的人事——至少不再漠視她的存在。
情深緣淺,愛得濃烈卻僅存少少緣分,就如同她與他的那一世,彼此擁有的光陰競只有短暫八年,相較之下,她寧願像現在情淺緣深,能夠一直與他相伴,緣分綿密而濃長。
她要的,不是曾經擁有,而是……
天長地久。
「怎麼了,你最近時常恍神噢。」兒捧著一疊干透的衣裳,坐在鳳準身畔開始件件折妥,隨意抬眸,瞥見他直勾勾地望著右臂上緩緩挪動雲茫的白虹。「白虹劍有什麼不對勁嗎?」
他搖搖頭。
「那你還看得這般出神?」她抖開衣裳,左袖折折、右袖彎彎。
「這柄劍……」他欲言又止。
「嗯?」
鳳淮低垂著眼眸,半晌仍只是搖了搖首。
兒嗅到了不對勁的警訊,放下手邊工作,半蹲在他面前,小手包覆著他的大掌。「鳳淮,你到底怎麼了?」
淡眸望著她,沒掙開那雙反握著他的柔荑。
她眉兒一蹙,「該不會……白虹劍又在作怪了?!」
作怪?不,就是因為白虹劍不再作怪,所以他才如此困惑。
「鳳淮,你有心事就說給我听,不要自己一個人煩惱,好不好?」她將他的手拎貼在心窩——鳳淮不習慣與人有肢體踫觸,她便讓他逐步去適應,接受她毛手毛腳的親昵;他不習慣與人分享心事,她便誘哄著他去吐露,讓她更貼近他的心。
她帶領著他的手,撫觸著她的發絲,讓他熟悉自己的每分每寸。白皙長指由微微僵直到緩緩松放,再到主動將黑綢青絲收攏指縫,享受流泄其間的滑順。
「我沒有心事,只覺得不明了。」他臉上的表情轉淡,添了抹人氣。
「不明了什麼?」兒順勢枕靠在他膝上,像只貪寵的貓兒,只消仰起細頸便能瞧見他白發垂覆下的所有神情。
「我感覺不到白虹劍,就像……」鳳淮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吐露心中思緒,「死了。」
兒大叫一聲︰「真的?!」
哎呀呀,臉上表情一不注意就顯得太驚喜、太愉悅了。兒急忙伸手揉揉自己的嘴角、拍拍自己的面頰,讓她此時的模樣恢復些許哀悼。
「你確定?但白虹劍不是仍妥妥當當纏在你手上嗎?瞧,煙雲還竄流得平平穩穩咧。」
兒當然也希望白虹劍早死早超生,省得破壞了她好不容易在鳳淮身上培養出來的感情幼苗,那情苗還太小太脆弱,可禁不起白虹劍的蝕心摧殘。
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求證,才不至于空歡喜一場。
「這正是我覺得困疑之處。」鳳淮平攤五指,臂上白虹煙雲逐漸朝掌心攏聚,仍然極富靈性地化為筆直煙劍,延伸。
「它還在呀!」哎呀,真教人失望。
「劍仍在,但不一樣。」
「怎麼個不一樣法?」她左瞧瞧右瞧瞧,就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它……」它不再蝕心,甚至不再因他情緒波動而產生任何反應。
以往,它總是不讓他體會世間情愛,如今卻放任他沉淪在兒布下的綿密情網,讓他去品嘗這一切他從不曾領受過,所以不知該如何面對的陌生情愫。
不得不承認,他的心里,是慌亂失措且無所適從的。
白虹劍難道是無法再承載兒加諸在他身上的情感,進而殯滅嗎?抑或是它……放過了他?
鳳淮最終仍選擇靜默,五指握攏的煙劍垂放在腿邊,不曾歇止的煙波潮起潮落。「沒什麼,興許是我多心。」
「既然只是多心,你也別自尋煩惱,白虹劍頑固得很,失了凡俗劍形還有化為幻劍的本事,想來世上恐怕沒有任何東西足以摧毀它咧。」
鳳淮沒答腔,算是默應了她的話。
「等雪霽天晴,咱們到外頭去走走好不?」兒將折妥的衣物分別平放在櫃里,回頭暖聲要求。
見她滿臉漾著期待,仿佛只要他一答允,她便會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
她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只要一個小小的目光注視都能換來她最燦爛的笑靨回禮,甚至是掏出心肺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