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續猶不自覺身後石炎官的掙扎忖量,兀自起身倒茶,潤潤自己念了整個早晨經文而干涸的嘴。
「你方才為什麼要詢問東方是何處?」石炎官總算說服體內暴躁因子,強牽起笑顏。
「因為我師父的交代。」行續轉過身,瞧見他扭曲變形的五官,大退一步,「你……你很痛嗎?」
「痛,不會呀。」他的傷口都包扎完畢,何來痛楚?
「那你干啥把臉皺成一顆包子,還是被人一拳打扁的那種。」透過重重密林似的黑胡,她瞧見瓖掛在石炎官臉上的駭人表情。
「我在笑。」石炎官仍是心平氣和。
「你……在笑?」最後一個字尾足足拉高三倍。
「對!」熊嘴仍是咧著,只不過由笑意變成了咬牙。
行續露出好抱歉又好同情的眼神︰「你竟然連該怎麼笑都不會,土匪一定得維持凶神惡煞的表情嗎?」小巧柔荑滑上茂盛胡叢,接近更深處的皮肉禁地,「沒有人教過你笑嗎?」好可憐……
兩指戳向石炎官僵硬的雙頰,使勁朝上頂,企圖軟化石稜臉龐,並讓他學習唇角上揚輕笑的簡單動作。
這女人!不教訓她,她倒得寸進尺——
「泥……唔……要……太……鍋……分……」短短一句「你不要太過分」在她指掌揉擰間嚴重走調。
「別客氣,笑一個。」行續听不懂荒腔走板的熊言熊語,仍玩得開心。此情此景正類似于鮮女敕可口的小白兔不知死活地玩弄大黑熊的厚皮,冒著腦袋瓜被一口吞下的重大危機,只希望大黑熊露出淺笑。
結果大黑熊沒笑,小白兔反倒笑得咯咯有聲。
石炎官不清楚大黑熊遇上可口小白兔會有怎生的反應,但此時他竟然覺得眼前樂不可支的小尼姑……看起來好美味……
即使她一身素雅、即使她毫無危機意識、即使她笑容並未包含任何媚態勾引,輕淺的檀木薰香仍令人產生遐想。
趁著她微冷的玉指在黑胡間嬉游,無暇分心,石炎官的雙手也不空閑地滑上她線條優美的光禿小腦袋揉搓。
是尼姑呢……
但又何妨?他總會有辦法讓她擺月兌這麻煩的身分——石炎官打定主意。
看著石炎官相當受教地牽動兩團硬石般的臉部線條,行續突地輕叫︰「啊!笑了。」爾後,輕頓︰「我明白了——」
石炎官的臉部肌肉正與玩弄其上的指尖奮戰。
「明白什麼?」
行續笑了,是透徹的明了。
「我明白我師父交代我朝東方而行的用意。」
「喔?」
扳弄兩頰的指尖並攏,緩緩朝他臉部正中央移動,不偏不倚地壓點在高挺的鼻尖上。
「他要我來救贖你這只迷途大黑熊。」
第三章
大黑熊石炎官火氣暴躁地穿梭在「為非作歹窩」——餓鱷寨的全新名稱,後頭跟著形影不離的小尼姑行續,前者捂住雙耳;後者仍滔滔不絕地企圖講述佛門博大精深的因果論調。
打從日前,行續參透她此行是要讓石炎官放下屠刀的重責大任後,似乎早已擬訂一套完整的行事計劃。
「……接下來我要念的是《功德寶山神咒》,誦此咒如札大佛,應墮阿鼻地獄者,虔持此咒,臨終亦能往生西方……」行續清清喉頭︰「南無佛馱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
「夠了!合上你那張喋喋不休的嘴!」石炎官頭疼地回身大吼。
往生咒?他已經能用得上往生西方的咒文?!
「你覺得身體不舒服,是不?」行續一副她什麼都明白、什麼都早在預料中的模樣,「這是理所當然的身體抗拒,這與鬼魂听到咒語時所產生的不適感是相同道理,你咬牙忍忍……」她慈眉善目地安撫他。
「你當我是妖魔鬼怪呀?!」石炎官現下的表情倒真有八分神似,「喝!你那是什麼眼神?!」
行續無辜地眨眨眼,卻遮蓋不住她方才雙瞳間所盛滿的疑惑——她真當他是咧!
「別跟在我身後!」
石炎官邁步再走,身後細微的跫音亦步亦趨,他眯起虎眼,側首睨著她,行續回他一個天真中又帶著狡猾的矛盾笑顏,等到石炎官繼續再走,小巧的步伐仍不死心地跟在三步外的短距。
石炎官原本耐性就比尋常人來得薄弱,火氣來得快︰「你到底想干什麼?!」
「我還有好多篇經文、咒語還沒向你念完。」她揚起手上厚度頗為驚人的佛經,更發散出她不達目的不死心的強大毅力。
石炎官抹了把臉︰「你以為在我耳邊叨叨念念那堆狗屁東西,我就能成佛成仙嗎?」他嗤笑。
倘若真有這神效,每個罪大惡極的家伙不就干干壞事,再念念佛經就皆大歡喜?去!
行續听到他字里行間的粗鄙辭匯時,忙不迭雙手合十地默念阿彌陀佛。她抬起鵝蛋似的花顏︰「佛說不惡口、不兩舌、不妄言、不綺語,你別一直造口業,下地府要割舌頭的。」’
「我不但要造,我還要造個過癮——它要是有靈有應,就叫它劈道雷來轟死我,否則這輩子別指望我屈膝拜它!」石炎官輕蔑地伸出食指,朝頂頭上空指了指,一副欠人教訓的嘴臉。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行續話甫說完,遠處天際相當配合地傳來悶雷響,她晃動食指︰「噢——你完了,佛祖听到你的‘請求’。」發語詞還故意拉長,以強調她的幸災樂禍。
「我被劈成烤熊也會拉你這小尼姑做伴!」石炎官還當真一把將她摟進懷里,不知死活地再造口業︰「來呀!劈呀,劈死一雙還算你賺到咧,別客氣,我想小尼姑心胸寬大,絕計不會有所怨言。」他朝她咧嘴笑,大大方方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慷慨,來個同生共死。
「造孽的人是你,我才不要陪你下地獄!」行續努力扳開環在她腰間那雙駭人熊掌,不讓自己淪落為「陪葬品」。
「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毫無慈悲心胸的你——假尼姑。」
「佛在說這句話時,可不像我現在被一只黑熊糾纏。」掙不開,就算使勁拍打熊掌仍舊紋風不動。
「你不是說要救贖我嗎?就憑你現在這種沒良心又不共患難的表現?」石炎言嘲弄,搬出她日前「博愛世人」的論調。
「我是要救贖你呀,可你太不受教,又不肯听我傳誦佛法。」找塊石塊恐怕都比石炎官來得有成果收獲。
「所以你可以死心了。」他聳肩,視線瞥見她衣衫左側的紅艷流蘇,一身素雅的她搭配上如此醒目的點綴品,著實怪異。
「我都還沒開始努力。」她擇善固執,「你只要別再當土匪,你會發現人生實際上還有很美好很美好的未來在等待著稱,只要放下屠刀——」
「你以為我當了多久的土匪?」石炎官打斷她的話。實際上加加減減算起來,他的土匪生涯不過短短數十日。
「二十年?」行續小心猜測。
「二十年?!那我豈不是九歲就在土匪寨里討生活?」
她突然大叫︰「騙人!你才二十九歲?!」她還以為在雜草叢生的黑胡底下所掩藏的是一張邁向四十大關的中年臉孔。
「小尼姑,你的口氣讓人听了很想揍你一頓。」見行續捂著心窩處,一副受驚過度的害怕模樣,石炎官急忙改口︰「不過我不打女人——」呃,著真要算,他應該只打過一個女人,而這女人正是他收養的干女兒,天底下應該極少有做爹娘的沒教訓過孩子吧?
顯然石炎官擔憂的方向與行續的想法迥然相異。
「你竟然才二十九歲……與我是同一輩的,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兀自震驚,讓石炎官為之氣結。良久,行續勉強接受這等事實,「既、既然你才二十九歲,為何甘願窩在賊寨里當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