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睫,頷首。
一頓輕松又不失溫馨的晚膳結束,沐浴完畢的紅豆側躺在太師椅上翻閱書冊,披散著一頭青絲,任白雲合溫柔的手勁為她拭發。
每每只要她一嘟高唇,屬于他的溫熱男性氣息便迎面而來,軟熱的唇瓣覆印住她的,養成特殊的默契。
她越來越依賴他,每個她先清醒的早晨,頭件事便是吻遍他滿臉,在他唇間與他道早安,像極了饑渴的索吻鬼。
而他在闃靜幽夜里,總撐起頰,貪婪地眷看她的睡顏一整夜。自從風裳衣預言之後,她又像回到幼年不安定的時光,夜里夢囈不斷,有時甚至混著淚水及尖叫彈跳而醒,白天與黑夜成為矛盾的交錯,天明的笑臉迎人,夜臨的恐懼害怕,鞭笞著她的精神,也揪疼他的心。
她的勇氣、她的堅強;他的冷靜、他的默然,全脆弱的不堪一擊。像覆于水面的薄冰,稍稍施力便會讓兩人墜向寒冽入骨的深潭。
兩人誰也不敢點破,因為此刻的掩飾,才能讓兩人平穩地牽手相依。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簡單的一句話,能真正如願又有多少人?
柔荑悄悄滑上他的臉,她貼在他胸前,媚眼如絲、吐氣如蘭。
「我下輩子、下下輩子再來找你好嗎?」雲淡風輕的問,卻是她最誠摯的心願。
「你的壞習慣總是改不掉。」白雲合撫梳滑人青絲,輕斥的語氣卻是寵溺的。「你這世許下這願,若下世、下下世我是個無惡不做,甚至是只非人禽獸,下世的你又要埋怨今世的自己了,是不?」
他的清冷點醒了她的迷糊。
「呃……」紅豆搔搔臉,她老是顧前不顧後,話說了出口卻不知輕重,前世的她已是如此,這一生她的惡習依舊難改。
可她真的想再來尋他,因為她還愛不夠他呀……
白雲合撐起身,連帶將俯貼他胸膛的女圭女圭一並牽動。
「換我來找你吧。」他笑道,不願她再度承受後悔之惱,這世就換他立願吧。「無論是父女也好,兄弟也罷,姐妹也無妨,若緣分足夠,能當夫妻更好。宿命能讓我用何種身份疼你、寵你,就用何種方式相逢吧。」
他許下願,只求輪回中能有重逢之日,他不相信來生續情緣的風花雪月,卻希求能用親人或長輩的角色補償今世之缺。
「找不著我怎麼辦?」她傻氣地問。
「再找。這一世找不著,下一世再找,下一世尋不到,再下一世,直到找到為止。」
「萬一……萬一下一世我變丑了、變壞了、變得不一樣了……」
「我會認出你。」
她哭了,酸楚得無法睜開眼,讓怯懦的水光盤踞她所有視線,也教她看不清白雲合認真的神情。
「你不可以……不可以只認得我哭得好丑好丑的臉喔……」
她想笑,想讓他牢牢記得她的笑顏,越是努力越是無法如願。
「我記得你每個表情。」
她點點頭,任他擦去珍珠似的淚。
她突然想到,急忙交代,「還是別在下世來找,過兩世好不好?」
「為什麼?」他知道答案,卻還是問。
「因為下兩世,我還是……」她停頓,不想也不敢說。她還有兩世僅僅二十芳齡的宿命,與其遇上他,重復一次又一次的獲得與失去,不如讓他們重逢在宿命終結的七世之後,沒有淚水、了無遺憾。「所以……過兩世再來找我,我不要再像——」
尾音消失在他唇里,他吮去她支支吾吾的猶豫。
口頭上雖笑談著風裳衣的預言失準,實際上那道預言就像詛咒的枷鎖,緊扣在兩人心里。
「不會的、不會的……」
十指交握,似雨絲繽紛落下的細吻,想吻去她的不安。
漸升的芙蓉帳內,輕逸出口的激情喘息聲中,宛若交雜著嘆息……
第十章
恐懼。
之于她與他。
他的恐懼來自于無法肯定紅豆正確的生辰八字。拾獲她時,她是多大?三歲?四歲?面對牙牙學語的女乃娃兒,豈能定言?
紅豆有虛構的年歲及出生時辰,是當年石炎官為她精心求來的,一個不屬于她卻又是大富大貴的八字。她十五芳齡,也是向來大伙的認知,原先他從不在意,一、兩歲之差在人生中僅是小小的差別,何足掛齒?
但紅豆不同,少計一歲表示她的壽命又減少一年;多算一歲則代表她尚多一整年的時光與他共有……
白雲合煩躁地擱下手中毫筆,瞧著宣紙上那朵不成花形的牡丹。揉搓掉它,洗淨筆鋒丹青,攤開另一張紙,無心扯動衣袖,漾蕩筆尖的赭色水液晃晃而墜,不偏不倚滴落紙中心,擴散。
若血似淚,也像極一顆模糊掉形象的紅豆……
他蹙眉。難道他只能在這里一筆筆勾勒著自己的惱怒情緒,繼續如此浪費光陰、浪費她的生命,而不能實質地改變現況?
他恐懼的數過一個又一個的日子,讓光陰自指間溜逝。在她面前,他必須偏裝冷靜,他的一舉一動緊牽紅豆的一思一想,她兢兢業業;他小心翼翼,彼此在對方眼前佯裝看開,實際上不過是可笑的欺瞞。
「該死!」他逸喉而出一句粗話,掃落滿桌的敗筆紙團。
「你在煩躁。」訕笑的冷語傳來,立在門邊好一會兒的閻羅點破他的情緒。
「我知道。」白雲合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收起你那討厭的笑容。」
閻羅緩緩踱人書房,自己挑了個好位子坐定,蹺起修長的腿,為自己斟茶。
「方才我來之前,已經有人在門外偷窺好一會兒,你沒發現?」閻羅輕嗅香茗,仰飲。
「閻王門里何時多了一堆閑雜人等?你這閻王真該檢討。」白雲合酸溜溜地反諷,心頭的煩躁令他失去以往冷靜自持。
「不是一堆,是一個。閻王門內最閑暇的那個。」
「紅豆?」她在偷窺他?
「她在害怕。」閻羅直言道,屬于異族的碧綠鷹眸落在白雲合身上,「尤其你越是煩躁不穩,她越害怕。」
「你知道了?」白雲合訝異地問。
「賞風裳衣幾拳,還怕得不到你們怪異的原因?」閻羅莞爾輕笑。白雲未免太看輕他這個閻王的本領。
「知道又如何?自傲如你、霸道如你,依然無能為力。」白雲合放下筆,無心再畫。
閻羅若無其事地絞弄十指,不理會白雲合的嘲諷,他對身為女兒的紅豆其實並無親人之情,充其量只是一個虛名。
「帶她離開閻王門吧。你知道在這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與情,只會讓她更加胡思亂想。她既要強顏歡笑地周旋其中,又壓不下自己終需離去的愁緒。怎麼做對你及她最好,相信你心里有底——我不希望瘋了一個牛耿介,接著又來個白雲合。」
閻羅一席話讓白雲合更加堅定攜著紅豆離開的念頭。該為她著想,讓她在寬闊的視野里敞開胸襟,將愁緒拋諸腦後。她的羽翼能翱翔多遠,他便陪著她翱翔多遠;若她無力再飛,他依然會餃緊她的翼,以一己之力撐著她,上窮碧落下黃泉,不離不棄。
決定離去的前一日,他柔聲詢問她的意見。
「五年之後,我會帶著你重回閻王門。在這期間,讓你完完全全專屬我一人,容我獨佔,好嗎?」
她點點頭,沒有費言,收拾簡單的包袱。翌日清晨,日初破雲,儷影獨馬緩緩消失閻王門赤紅的大門前。
紅豆戀戀不舍地回首。
漸行漸遍、漸行漸遠,已經完全看不到讓薄霧遮蔽的府邸蹤影。
「我們會再回來,一起。」白雲合看穿她的心思,貼緊她耳畔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