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所樂見的,也是他做不到的……
那年,憐我不負眾望地取下「白無常」一職,自閻羅手里接下代表其地位的無常令。
而同年,紅豆在白雲合暖暖的懷抱里,邁過天真爛漫的無憂年紀。
青女敕的幼苗頑皮地探出頭來,偷得一抹春景,初嘗人間情愁。
第三章
小小女娃長至豆蔻年華,紅豆步入十五歲——宋朝女子最美麗的年齡。
隨著時光遞嬗,紅豆一直認為能永遠維持平靜、穩定的「家」——閻王門,卻發生鉅變,不能如她所願。
「黑無常」牛耿介兩年前離開閻王門,走得倉卒、走得令人措手不及。
紅豆只隱約記得三干爹離開的前一天夜里,不斷嘶吼狂叫的他嘴角淌著大量鮮血,每咆哮一聲,便溢出更多的腥紅,原先樸拙的臉龐竟像野獸般猙獰。
她嚇壞了,躲在遠遠的廊柱邊,屏息地將一切盡收眼底。
三干爹的「無常居」幾乎讓他毀損成廢墟,他徒手擊碎石牆,緊握的拳頭黏附著可怕的鮮血,仿若對痛楚毫無感覺。
小吧爹、二小叔及大干爹甚至壓制不住發狂的他,個個身上皆掛了彩。隔天,三干爹便失去蹤影……
據說,三干爹是因為練功不慎而走火人魔,但她不願相信,因為三干爹的沉穩是四人之最……想探究,卻只得到小吧爹、二小叔的支吾其詞及推托。
牛耿介的失蹤讓紅豆難過了好一陣子。她好害怕若有一日,所有疼她、寵她的人都如同三干爹般決絕地離去,那她又該如何?
粗線條的石炎官看不出紅豆暗自驚恐的心思,只當她是因為牛耿介的離去而難過,但白雲合卻深深明了她的恐慌。
所以從兩年前開始,每日午膳過後,他都半強迫地拎起紅豆到書房,她練字,他便磨墨;她吟詩,他便傾听,為的就是不讓紅豆有空閑的時間去胡思亂想,也讓她知道,只要她輕輕抬眼,身畔絕對有人伴著她,不讓她孤單。
小時候最害怕的背詩習字,現在對她而言,竟甘之如飴。
「二小叔,我畫完了。」紅豆放下毛筆,揮手招來白雲合的注意。
十五歲的紅豆幾乎與十歲時的模樣相差不遠,非但長得不高,甚至姑娘家該突出的部位不突出,該圓潤的地方也不見圓潤,連性子也沒成熟多少,依舊童心未泯,讓白雲合時常忘卻她的真實年齡。
近來她迷上繪圖,先以身邊的親人為主角,為大伙繪制畫像。
「我瞧瞧,」白雲合見著畫像,暗自咽下沖喉笑意,「你畫的是炎官?」
「嗯!很像吧,一瞧就明白呢。」紅豆自信滿滿。
像!當然像!整張紙上只見一團黑漆漆的墨跡,其中還空下兩處白色圓點——正確說法應該是「眼楮」,而那團黑不隆咚的部分,當然就是石炎官最為自豪的虯髯胡。
這張畫像是她畫過最明顯易懂的一張,多虧炎官有如此醒目的特征。
「很像。」白雲合點點頭。茂盛虯髯胡確實盤踞炎官大半張面孔,讓他離「人形」越來越遙遠。
「下一個就換你了。」她可是很公平的,絕不會有差別待遇。
「我期待。好了,去洗淨手,等會兒我讓人送些糕點過來。」不忍傷害紅豆的心,白雲合允諾。
紅豆開開心心跑往後堂去洗手,此時「喀喀」兩聲,清亮的敲門聲傳人。
「進來。」白雲合道。
憐我緩緩步人,平淡冷然的容顏一如往昔,「二爺,閻王有事找你相談。」雖然她已是閻王門白無常,和白雲合處于平等地位,但她私底下依舊尊稱他一聲二爺,不論他如何勸說都不願改口。
「喔?」他挑起劍眉。
「閻王在議事堂里,武判官也在。」
「好,我收拾完就同你去。」
趁著白雲合收拾桌上文房四寶時,憐我打量攤躺桌面的畫像。「這是?」
「紅豆的墨繪。」
「我以為……」
「以為是墨翻了?」白雲合幫她接下評語。
憐我點點頭,唇角泛出久違的笑。
「原來你還會笑?我以為你早已無情無欲。」
白雲合意有所指的話,讓乍現的淺笑霎時消失無蹤,她窘困地低下頭。
「我沒有其他意思,你笑起來很美,像是年輕姑娘該有的模樣。」
「二爺過獎了。」憐我冷冷淡淡地回應,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雲合不以為意,卷收起畫,沉斂的嗓音緩緩道︰「你若不能讓自己活得開心,只有終生苦痛下去。」
听出白雲合的言外之意,憐我勾起苦笑,雙瞳盈滿苦楚。
她偽裝堅強的假面具瞬間剝落,唯有在白雲合面前,她才能傾吐心酸,因為他是唯一明白始末的旁觀者。
「我要怎麼活得開心?我的命掌握在他手里,任他收緊放松!每呼吸一口,就感覺到他箝制在頸間的束縛,在在提醒著‘我是他的’!提醒著我一輩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活得好痛苦!」憐我雙手無意識地握住頸項,仿佛那兒有道無形的枷鎖,教她喘不過氣。
「既然已知這輩子逃不掉,何不放寬心胸,以另一種心境來看待?」
「放寬心胸去迎合他嗎?我做不到!」憐我口氣中是強烈的不屑。
眼見她激動得不能自已,白雲合僅是靜定如常地輕笑道︰「知道嗎?你與他非常相似。」
憐我臉色驀地刷白,蛾眉緊皺,不敢相信白雲合竟然拿她和「他」相提並論。「二爺!你是最了解我和他的人,甚至親眼見過他加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你怎麼能——」
白雲合揚手制止她,「你可曾細想,為何我從來不喚你的名字?」
憐我愕然回視他。她的名字?那只不過是個「不要任何人可憐我」的嘲諷呀!
「二爺——」她想追問。
「好了、好了,咱們再談下去,何時才能到議事堂?」白雲合僅回她一個笑容,避掉她欲出口的疑問。
心中明了白雲合不願多談,憐我沉著臉,跟隨他的腳步出了書房。
白雲合突然回過身,「收起你這副委屈的小媳婦樣,否則待會兒還讓人以為我欺負了你,不給我好臉色看。」
他口氣輕松自若,卻讓憐我心一凜,深邃的眸子低垂。
連二爺也無法幫她;她明白沒有人能救她,誰都沒有辦法。
她只能伴著那個魔物沉淪在煉獄中,永不超生。
深吸一口氣,她回復冷然的面孔,加快腳步跟上白雲合。
蹦蹦跳跳的紅豆回到書房,卻瞧不著白雲合的身影,只來得及看到白裙一角拂過門檻,往右方而去。
憐我姐?她找二小叔有什麼事?紅豆皺皺鼻頭,提起裙擺跟了上去。
***
「你遲了。」
「方才陪紅豆練畫,稍微遲了點。大哥,這次是什麼事?嚴重到要將咱們全湊齊了?」
閻羅食指向右側空椅上一點,指示白雲合坐下來再談。
白雲合翩翩坐定,慵懶地等閻羅開口。
「我要你接下此次‘閻王令’。」閻羅拋給他一卷木冊。
白雲合黑眸掠過驚異。他已數年未曾接過閻王令,一方面是閻王門能人輩出,讓他幾乎完全退居幕後;另一方面是,沒有任何案子困難到必須借他之手來解決。
「那炎官呢?」白雲合好奇地問。
「老大說這道‘閻王令’是要送給你的獎賞。」石炎官努努嘴,他連此次的任務是啥也不知道,老大的嘴緊得像蚌殼,套也套不出。
獎賞?白雲合攤開木冊迅速瀏覽,爾後眼瞼一揚,露出許久不見的嗜血魔笑。
「接是不接?」閻羅淡問,卻早從白雲合臉上的快意得知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