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力地掃視四周,沒見到要找的人,這才將目光放在孫望歡身上。
她趕緊抹干眼淚,困惑道︰
「你是……」
在宗政明刻意的回避之下,她尚未見過韓念惜。
「咦?妳……」他甩甩頭,意識好象模糊掉了。「妳是誰……該、該不會是那尸臉人的相好……哼,他都已經踏進棺材……」
「你、你胡說什麼!」她惱怒打斷他。什麼棺材?宗政還好好的!
搖搖晃晃向前,他冷笑道︰
「他本來就已經……踏進棺材了。我沒說錯。」看著她,不知怎地,腦殼里好象有股旺火在燒,指尖癢得不得了,令人暴躁的情緒在體內猛烈翻攪蠢動。他恨恨地說︰「倒是妳……居然敢頂撞我!」在還有兩步的距離,他一陣沖動,倏地伸手,竟用力掐住她的頸子!
「呃啊!」孫望歡沒料他如此舉動,不及閃躲,只能推著他的膀臂抗拒。
一反剛才病弱的模樣,他突然變得力大無窮,一手箝住她的肩膀,將她逼退到牆角去。
「痛……」背部撞上牆,她疼得動彈不得。
「真奇怪……妳、妳有點面熟啊……」他咬牙切齒,瞇起眼楮。
孫望歡的容顏樸素,清秀普通的樣貌,其實不會給人太深刻印象,就如同街邊隨處可見的姑娘。但……韓念惜就是感覺自己見過她。
「放……放開……」頸間被緊緊扼住,像是要致她死地般的用力,她無法呼息,臉色發白。
「嘻嘻。」詭異地發笑,他的瞳眸閃爍,神情變幻,道︰「妳和他……都去死好了。」
那手,又濕又冷,帶著強烈惡意;他的表情扭曲,宛如想發狠把她徹底地搓圓捏扁,讓她脊骨發寒,升起一股恐懼。
「你--」掙月兌不開,眼前一片空茫,她的眸眶濕潤起來,忽然放棄地覺得真的就這樣死了也好。
親娘因為生下她而失去性命,她絕不能不珍惜自己。但是如果宗政不在了,那她……她留著,又有什麼意思?
「是在哪里呢……我看過妳……」韓念惜的腦海里有許多片段飛逝而過。在很久很久的以前,他似乎曾在某個黑不見日的地方,這般地向她說道︰「讓妳……就算要死也死不得,要死也死不得--對了,是一座橋!」
他總是佇立在橋尾,等待各種臉孔的到來。
記憶回溯的同時,他卻像是斷線的人偶,猛然松手昏厥在地!
「咳、咳咳!」脖子上要命的緊縛消失,孫望歡難受地曲腰咳嗽。「咳……」退開一個距離,她不明所以地看著突兀昏迷的韓念惜,他面朝下臥倒,全身汗濕,甚至在地上形成一攤深色的水漬。
她不懂青年的行為,她根本……不識得他啊!
察覺黑色的袍襬在眼角飄晃,只一瞬,她赫然抬起臉,驚訝得說不出話。
她激動低喊︰
「啊!你、宗……」
沒讓她有能夠喚出全名的機會,房里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細微的聲響,宛如相互踫撞般嘎嘰吵耳。
一剎那,變得無比強烈,地面亦驟然開始搖動!
他看著他自己。
或者說,看著那個名為宗政明的「殼」。
他的魂魄和身體已經分離,所以那個軀殼里,殘存的,只是一口氣而已。
雙手被拘魂索所捆綁,鐵黑色的粗煉,只能用來箝制鬼魂,猶如在肩頭上加諸千斤重量,是僅有靈魂才會感受到的沉重。
要來拘提他的使者站在房頂,等待著時辰的到臨。
那個,將輪回導入正軌,最適當的時機。
只需要一瞬間,所有錯誤的事情都會得到糾正。一切都已安排好,這是無法違抗的命運,所以,他只是站在房間的角落看著床上的自己。
有人悄悄地推開門,他緩慢望過去。
是她。
前日,她也來了,一整晚佇立在他床邊,只是注視,沒說一句話。今天,她的鬢發有些散亂,手指和衣袖沾著黑墨,神情迷茫,看來相當疲憊,額頭上……有塊明顯的青黑瘀血。
他想起她爹過世的那一年,她每夜跪在房里磕頭,到頭昏腦脹為止;她拼命地抄寫經文,到手不听使喚為止。他在窗外,冷冷地望著她。
她想要讓她爹活下去,但是她爹陽壽已盡,一定會死。她所做的,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她在床緣看著他即將死去的身體,他在角落睇住她木然無語的容顏。
不知什麼理由,她額間的傷口,有些刺目。
斜射進房的夕曛慘淡,手上的拘魂索起始牽引,他逐漸地被拉離。
「宗政……宗政……宗政……」
她的聲音緩緩傳遞過來,那是在喚他,是他擁有二十年的名字。所以他不覺慢下了。
「你……不要睡了,起來,好不好?」
他不是睡,是死。跟她娘、她爹一樣,要離開她了。
嘴唇有著溫軟的感觸,他偏臉看過去,是她彎下腰,和他的軀殼唇瓣相貼。
「你不是要我教你嗎?這就是喜歡,你懂不懂,知不知道?你不醒來,我要怎麼教?我怎麼教……」
喜歡。她曾經說過,那是她對他的感情。
成為宗政明的二十年,他仍是感覺不到自己的七情六欲,亦沒有喜怒哀樂。因為,人的情感太復雜、太混亂,他下明白,也下會,更想不起來。
也許,他根本從未當過人。一直都只是個鬼。
「你要跟著我一輩子的啊,一輩子,你自己說的……你……」
如果有一輩子,他真的會跟著她。可是,他現在要被抓回去了。
她伏在他的身上,無聲流出眼淚。那淚水滑過臉頰,滲入他胸前的衣服,她的表情像是極為忍耐,卻又難掩萬分的悲痛以及傷心。
第一次嘗到她的淚,是因為她的娘過世;第二次知道她的淚流不完,是因為她的爹死去。然後,她便說自己再也不哭了。
如今,她為何流淚?
是為他?
他不想看到她哭泣。雖然他始終不能真切了解各種情感,但是他知曉,傷心並非是一件好事。
他看見她把玉鐲放入軀殼懷中。瞬間,他的胸口,有熱意冉冉浮動,他愈走愈慢,愈慢愈遲疑,最後,終于停了下來。
「宗政,我把鐲子給你,因為它對我很重要,而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請你醒來,醒來!好不好?」
她抽氣般的話語,就在他的耳邊。
拖著他的拘魂索逐漸地纏得更緊,在腕骨形成可怖的凹陷。他雙手一顫,卻再沒往前移動。
「我什麼也沒有,只有你而已。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了。」
她曾對他這麼說過。
所以,如果他這樣走了,她就會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她畏黑又怕熱,他不能再站在她房外,無法替她遮陽,或者陪伴。
他也……永遠感受不到她給他的溫暖了。
一種無名意念,讓他慢慢地轉過身,近乎無意識地朝自己的軀體走去。
才跨出腳尖,拘魂索就勒得他的手腕幾乎斷去。劇烈的痛楚卻沒讓他的步伐變得猶豫。
已經沒有再一次的機會。他意外成人,一旦遭到閻府拘拿,若非被打入地獄受罰,就是又會回到那個黑暗的地方做捏胎鬼。
當人,只有這一世。
腦中響起這句話的同時,更凝聚某種深刻意志。
每走一步,每向前一點,他整個魂體就像被由頭至腳硬生生剝扯掉一層皮。那是一種,因為活人無法承受而會死亡,所以只有鬼魂才能感覺到的可怖痛苦。
被折斷的雙手垂落,他繼續走;三魂七魄一而再地遭受撕裂,他仍不停。
那些七情六欲,太多太復雜,幾十年的人生,他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