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明注視她干澀的雙唇,突兀說︰
「妳並不想和我再次重逢。」
孫望歡睜大眼,明顯地吃驚。半垂著臉,隨即又露出笑,反問道︰
「那你呢?你再見到我,心里……快活嗎?」
「我們會相見,是注定。」或許不是現在,但一定會是幾個月、幾年之後,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總有一天,他們之間的聯系會繼續接在一起。所以,他只有接受這件事而已,並不會有所謂的快活,或者其它反應。
「你又說我听不懂的話了……」孫望歡臉上帶笑,眼楮微微瞇起,不看他了,僅是盯著傘下的陰影,有些出神地喃道︰「是注定,或者是緣份,都好。都是該珍惜的。」
他凝視著她左耳的紅痣,在鬢邊細絲之中若隱若現。
「小姐--」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小姐了。」她很快地響應他,笑了一笑,如同艷陽燦爛開懷,面向他道︰「宗政,你說錯一件事。能夠和你重逢,我心里,真的很高興很高興……高興到甚至害怕了。」
既然高興,為何又感到害怕?他無法理解。
案頭宣紙墨痕方干,上頭寫有一句「相見時難別亦難」。他轉而看住她淺淡的笑,感到自己的胸腔又是一陣熱氣浮出。
成為宗政明二十年,他仍然記不起那些情感。
那是一個除了黑暗之外,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不必吃睡,不會疲累,腳踏之地並非等于真實,所處的空間虛無縹緲,因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究竟在那里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眼里,就只有一座橋。
當他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忘記思考,忘記前世今生,忘記喜怒哀樂,忘記七情六欲,甚至下記得自己曾經是誰。
也許……他根本沒有當過人。
宗政明冷睇著瞠目結舌的當鋪伙計,對方雙手捧著帳本,一抬頭看見他就僵住了。
「你是這里伙計?」他冷冰冰地開口。
當鋪伙計渾身打著哆嗦,明明外頭是大熱天,卻打從腳底涼了。只得轉首向一旁的書生男子求援︰
「範師傅,這……」可不是大白天的活見鬼吧?
奉韓念惜之命陪同而來的範師傅,溫順解釋︰
「這位是舅爺的義子,宗政公子,特下杭州來看分鋪的生意。」
「啊?喔!原來如此。」四十來歲的當鋪伙計抹著額際的水珠,也不知是熱汗還冷汗。再偷眼瞧一瞧,這位未曾相識的年輕公子,容貌並不特出,但膚白得像尸,又沒有表情,氣質冷冷幽幽,看起來像戴著人皮面具,乍見還真是會忍不住心兒亂跳啊。「宗政少爺,承蒙舅爺照顧了。這些帳冊已準備好,是給您過目的。」一听來人是頂頭主子,縱然心里驚訝,腦筋仍舊轉得很快,即刻恢復生意人的笑臉,將兩大本藍皮本子遞上。
宗政明看他一眼,隨即接下。
「你不只是府里夫子,也是當鋪朝奉?」問句是對著範師傅。因為伙計用眼神先請示過才給帳本。
範師傅原也沒打算隱瞞,只是意外他會看出。
「老爺在世的時候,我就已在韓府負責教少爺……教主子念書。承蒙舅爺賞識,杭州這三家鋪子,的確算是我在管事。」他是書院出身,雖掌管當鋪,但怎麼也沒給銅臭沾染,反倒是文人氣息一直濃厚。
宗政家用人,除了才能之外,更重要的是信任。眼前這名書生般的男子,品行一定讓人足能信賴。宗政明听聞範師傅細心地介紹鋪子,他的態度不若韓念惜,始終都是相當和善的。
將說明陪客的角色做得極是稱職,事情大致交代完,走出當鋪,範師傅彷佛想起什麼,從懷里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長型木匣。
「對了,表少爺,這是主子要我拿給您的,他說是禮物呢。」他的笑意格外欣慰,是真的樂見自己主子對表兄釋出善意。
宗政明一貫不曾表現多余情緒,瞅著那木匣子一會兒,他收下道︰
「多謝。」目光隨即落在對街巷弄。
「表少爺,主子雖然是年輕氣盛了些,但他並非什麼大惡之人。和他相處久了,自然能夠更加認識他。」他真誠說。
聞言,宗政明冷涼的雙眼轉而直視著他,他卻毫不閃躲。
察覺有一輛小馬車在對面候著,範師傅微笑道︰「有人在那邊等您,是嗎?那我不耽擱了。」告辭後,他自行離開了。
宗政明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將匣子放入腰際,才走向馬車。
坐在駕駛位置上的少年原本昏昏欲睡,一見自己主子,立刻挺直背脊,喚道︰
「公子。」
宗政明應一聲,微掀車簾,見孫望歡一手彎曲為枕,靠壁坐臥在里頭,看來像是睡沉了。他偏首問︰「你們一直待在這里?」
「是啊!」少年趕忙回答道。「雖然公子要我們去繞市集,但是孫姑娘說她要在這里等你。」他不是怠忽職守啊,坐在這里多無聊,其實他才想去逛逛呢。
不過,公子出門辦事,為什麼要帶著孫姑娘啊?
宗政明看著孫望歡汗濕的額際,一撩起袍襬,也上車了。
「公子,回韓府嗎?」少年坐在前面問道。
「不,去湖邊。」
「啥?」少年不覺回頭看著馬車里。
「去西湖,那里比較涼爽。」他垂眼,孫望歡正巧因為換姿勢而嚶嚀一聲。「妳醒了。」
馬車沒動靜,宗政明往外望一眼,少年才趕緊駕繩。
車輪開始滾動,孫望歡半睜開眸,有些恍惚迷茫的模樣。
「啊……宗政,你的事情辦好了?」她含糊開口。垂在兩肩的發辮仍是不同粗細,幾綹發絲散亂。按著自己肩膀,她說︰「咦?我剛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車板好硬,手有點痛呢……」
他看著她潮紅的臉色。「妳的頭發濕了。」
聞言,她眨眨眼,模住臉。
「天熱啊。已經七月了,會愈來愈熱呢。」她稍微撥開頰邊黏住的發梢,兩人對坐,一陣涼氣襲面,她不覺伸手握住他優美的長指。
他看不出有什麼反應。她倒是給自己無意識的行為嚇了一跳。
「呃,這,你、你好涼快啊……」這種季節,如果可以抱著他睡覺,肯定會很舒服吧。嘆息一聲,她道︰「你在身邊,就比較不那麼熱了呢。」這是真心話。
她的體質容易儲熱,日陽一烈,有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像個會滾起來的熱水袋,尤其和他相比,那更是燒燙得嚇人了。
包覆住他的柔荑溫軟濕熱,那種確切的存在透過手心緩緩傳遞,宗政明冷冽的身體明白感受著那唯一的暖意,極慢地流進空蕩縹緲的胸廓。
他一直覺得自己僅是外表披著人皮而已,軀殼內其實一片虛無,只有在和她接觸的時候,他才能稍稍地感受到自己果然有血有肉。
縱使血肉冰冷,終歸是能稱作一個「人」。
明知這樣不好,她卻不舍放手。孫望歡心緒蕩漾,沒有察覺他的沉默,只是望向車窗外,才突然疑惑道︰
「回韓府不是這個方向啊?」
一直不敢說話的少年總算能夠插嘴,他愉快說︰
「不是回韓府,公子說要去西湖呢!」只要是出去玩,他就好。
「西湖……」就是那個很美很美,美到像是天堂的地方嗎?孫望歡訝異看向宗政明,道︰「你不是去那邊辦事的吧?還是說,你想賞景?」
「公子是要去湖邊避暑吧?那里比較舒爽啦。」少年繼續多嘴。
「咦?」她微怔。他向來是不怕暑氣的吧,所以……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