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隨便成為他的主子,隨便戲弄他,隨便奴役他,然後再隨便丟棄他。她以為他會恨,但是卻什麼也沒有。
她也懷疑他會恨人嗎?他如果恨,對她而言,或許還比較好……
「孫姑娘,我家公子當真『曾經』是妳的隨從啊?我看我家老爺頗器重他,本還以為他們是親父子呢。啊,說到我家老爺,姑娘妳大概不知道吧?我家老爺膝下無子嗣,是一個兒女都沒有哦,他去求神問卜,听說是因為他早年為了賺錢做過不少缺德事,所以落得一個沒有人送終的下場,不過老爺大概自己也想彌補年輕時的過錯吧,鋪橋造路的做了不少好事,也是這個原因,他才會收公子當義子吧。」
孫望歡看著站在面前的少年。這兩三天下來,她真的覺得他……話好多啊。
「你跟宗政……你跟你家公子多久了?」她好奇問。
「半年。」不多不少。
「我真是佩服他i…」她喃著,搖搖頭,從自己包袱里取出筆墨。
「是啊,我也是很佩服的。」少年沒有察覺她的意有所指,只是興奮地說道︰「我家公子雖然表情冷得像死人,但是他可真是厲害,尤其在辨別字畫真偽這方面,是真古董真筆跡,還是臨摹不值錢的騙人玩意兒,他是一眼就看得出來啊。」
孫望歡將自己的紙筆擱在案頭,不經意應道︰
「那是當然。因為他從小就看慣各種名家摹本,自是能分辨真假。你家老爺是開當鋪的,當初就是看上這點能力才收養他。」
少年一呆。「妳怎麼知道?」
她整理東西的手一頓,笑笑道︰
「因為他曾經是我的隨從啊。」
打從七歲起,她天天練字,經文或者名家書法,她無一不練,宗政明就在旁邊看著瞧著。寫過幾千幾萬張紙,數不清的字,筆跡的模仿對她來說,是平常寫字就會做的事情,和吃飯一樣熟悉。她的臨摹本,維妙維肖,寫得愈像真跡,他的眼力也練得愈銳利。
因為她只能把自己關在房里,以免礙兄姊的眼,所以那是她和他最常玩的游戲之一。
意外被常來府里請哥哥關照的商人發現,在對方承諾會好好善待宗政明的前提下,她親口告訴她的笨隨從,她不要他了,叫他滾去給人當養子……
她還說了什麼?他的臉上是不是仍然沒有一絲情緒?她……統統都忘了。
只記得,那位老爺看起來是個好人,一定會好好善待她的小隨從。
「妳……」少年好象有點不服氣,忽地想到什麼,他眼楮一亮,得意道︰「妳雖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但妳一定不曉得為什麼我家公子沒有改姓吧?」
孫望歡側著頭,道︰
「因為你家老爺也姓宗政啊!宗政這個姓氏並不常見吧?所以你家老爺認為這是極有緣份的,是天意,更加深他收養宗政的決定。不過,一半是因為有緣,一半還是看上宗政的才能。如果只是要傳宗接代,他會娶很多妻子,而不是收養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所以她才能放心地……趕他走。
「妳、妳……」自己的主子原來還有一個主子,氣概就已經短半截,沒有想到這個主子的主子,比他還了解這些事情……
「你家老爺以前或許做錯過事,但他已經變成一個好人。他會有福報的。」不似她,連兄姊也不肯理,雖然有家人,卻又跟沒有一樣。
少年聞言,啞口半晌,才神情奇怪地道︰
「或許,就真給妳說中了。」
「咦?」
「對了,我都忘記我是來這里找人的。」左右瞧瞧,少年的大眼楮眨巴著︰
「孫姑娘,妳看到我家公子沒有?」
孫望歡雖疑惑他突然改變話題,不過也沒追問。只說︰
「他……早上有經過,沒進來就走了。」她听到腳步聲停駐,卻硬是裝睡,雖然他的視線根本不可能九彎八拐地看到她,但她就是忍不住覺得心悸。
他大概是來確定自己沒有跑去「游山玩水」吧。
「哎呀。」少年叫一聲,拍著額。「公子一定是去見韓少爺了。」
「韓少爺?」那是誰?
「就是現在的韓府當家啊!是老爺妹妹的孩子。名義上,公子就是他表哥,咱們現在也是在韓府里頭。」
「這樣……」孫望歡楞楞道。
沒听他說,原來他慢慢地有了許多家人……她該歡喜,該歡喜。
當初要他離開,就是希望他過得更好。
「什麼這樣那樣?孫姑娘,我可告訴妳,這位韓府當家可是非常非常非--常討厭公子的呢!」
她瞅著少年夸張用力地揮手,險惡形容。
「為什麼?」不解問道。
「這,這個嘛--我、我哪曉得。」他抓抓頭,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杭州府,各有事業,雖會往來,但並非頻繁,這恩怨也太長途跋涉了些。他是真的打听不到他們有什麼過節。「大概上輩子有仇吧!」他胡亂扯道。
此話一出,孫望歡卻同時莫名其妙地眼皮直跳。
「那你家公子待在這里,又……會如何?」跳得好不舒服,她索性用手壓住一邊眼瞼,瞇著眸問。
「韓府是作錢莊生意的,老爺有幾家當鋪的分店開在這里,跟韓府的錢莊有些淵源……總之是合伙的。公子這次來杭州,就是要來看看這里的生意。禮貌上,韓少爺的確是該招待咱們才對。」這回可換他知道的事情多了吧。少年故作老成地模著光滑的下巴,總算可以得意。又狐疑地對她說︰「孫姑娘,妳眼楮痛啊?」
「啊?不是……」又不跳了呢。她把手放下,心里有些異樣,卻稍縱即逝。
「我听人說,那韓少爺喜歡別人奉承,公子不會講好听話,只會瞪人,我真怕有什麼萬一啊……我現在去偷看!」少年很快打開門,往外跑出去。
孫望歡連叫住他的機會也沒有,想一想,少年也沒講過自己名字呢。
還是跟著去瞧瞧?那韓府當家,不知是什麼三頭六臂,雖然她並不認為宗政明會被欺負,但是……稍微遲疑,還是走出房間了。
彎過一條長廊,她才恍然想起自己對這兒根本不熟悉,扶著柱子停下,前後約略觀望,才發現這宅子真是大啊。她所在的廂房,後頭一排都是空的屋子,對面就是一個美麗寬廣的庭園,之後是一棟恢宏的樓閣;至于宗政明的房,好象是在左邊的地方……
不自覺地往左看過去,冷白的臉在長廊盡頭睇著她。
「啊!」不是被他的無聲無息嚇到,而是意外他出現的地方。「你……你不是去和當家的談生意嗎?」
「沒有談,他不在。」宗政明定近她。「他離府半月處理商行事物,尚未回來。」站定她面前。
她不覺想往後,硬生生忍住。
「原來你來這里幾日了,還沒見過他。」她略微驚訝道。那少年說他們表兄弟倆有嫌隙,不曉得是真是假。倘若為真,又是為什麼?因為不是真正的血親?「你真的上輩子就和人結仇了嗎?」她隨口說出少年剛才的渾話,因為覺得有趣,還笑了一下。
一瞬間,她眼皮又莫名地狂跳起來,還沒來由地感覺心慌,心里奇怪,她在顫動的視野內瞅見他冷硬的面容有一絲詭譎。
「他並不認識我。」宗政明沉冷說。
她一下無法會意,卻听他一字一句說得有些僵硬道︰
「他也不記得我,沒有變成我這樣,和那個時候一樣,他很像個人。因為比起他,我在那個地方待的太過長久。」久到他感覺下到時間曾經流逝。記不得何時開始,也從未想過能夠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