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聲在說話,那是她昏迷前听過的嗓音。
閉目躺在不知名的地方,應該要很不安,孫望歡卻直覺得惱。而且周遭的氛圍冷冷涼涼的,讓她不太想醒來了。
「咦咦?公子,這位姑娘的嘴角好象動了一下?」
孫望歡微一心悸,不禁憋住氣。可是,那人的視線實在是好冰好刺啊……
「小姐,若醒了,就張開眼楮。」
平板的聲調如經似咒。在夢里,在回憶,在現實,總是不放過她。
既然被拆穿,她也裝不下去了。緩緩睜開一邊眸子,果然看見一個臉上像是黏著人皮面具的青年坐在面前,直直地盯著她。
年約二十左右的青年,身形瘦長,膚白得有些奇異,穿著黑衣,面容及五官都很端正,但說好看,不夠俊包不是美;說丑,也根本不到那樣的地步,就是普遍男人的樣貌。只是,臉皮冷硬得不像活人,似鬼倒有三分。
她怎麼會嚇到呢?不會的。因為小時候被嚇過太多次,非常非常習慣了,他的容顏,在她心里,已經無關美丑氣質,就只是屬于一個熟悉的印象而已。
想要坐起身,身體有些酸軟無力。宗政明在旁扶她一把,接近得幾乎可以互相交換彼此氣息,待靠著床柱坐穩後,她的臉卻反而更紅了。
接過宗政明遞給她的濕巾,她努力地擦著汗。
「瞧,人家被公子你瞪得不敢出聲。」旁邊的少年嗅到一些不對勁,于是露出自認最成熟的微笑,打圓場道︰「這位姑娘,雖然我家公子好象認識妳,但他也有可能認錯人,妳勇敢說出來不要緊。」
他不是懷疑人性善良,只是他家公子稱她小姐,但她……真的沒有什麼小姐的模樣啊。少年打量孫望歡身上那套簡陋破舊的男裝。
宗政明卻是清冷道︰
「我絕不會認錯。因為她身上有我留下的印記。」
「--嗄?」毫不掩飾地說出這種事情,實在太令人害羞了。少年驚奇地看向自家公子,又偷瞥了下孫望歡,覺得自己的身心都還非常年幼,好擔心半夜會作亂七八糟的夢。
「你……別胡說。」孫望歡低下頭,面頰熱到發紅泛疼。怨懟地瞪著床被。
真可惡,這家伙講話還是一樣這麼容易教人誤會。她左耳的紅痣根本是天生的,他以前卻老說那是他錯手造成的。他腦袋有問題,養笨豬!
多希望自己可以大聲反駁,或不要認出他,但有人要像他長得如此慘白冷臉皮也很難。
宗政明望她一眼,側首對少年道︰
「你出去,拿吃的進來。」
少年捱近他,小聲道︰「我說公子,這里是別人家啊。還有,雖然我沒讀過什麼書,但也听過男女授受不親……」
「去。」他冷淡打斷。
「是。我明白了。」少年很識相,咚咚地跑出房間。
宗政明轉回視線,用眼神鎖住床上的人。良久,他看見她的瞼睫微微細抖,才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包裹的錦布,里面有一只翠綠的玉鐲。
她垂眸瞅著,淺淺地吸了口氣。宗政明有所察覺,啟唇喚︰
「小姐--」
執起她的手,她卻使勁握住拳頭,他便一指一指地扳開。
「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將玉鐲套入她的腕節,他不帶情緒地問。
他一雙白皙的手,還是如同記憶那般美麗又優雅……
「鐲子,是給你的。何必還我?」她悶聲道。還那樣隨身收藏著……
十四歲那年,她讓他離開,這是臨別贈物。
「從小姐給我這只鐲子起,我就知道有一天,會再親手還給妳。」他的嗓音極是低沉,毫無情感變化。「小姐不是也這樣想?」
孫望歡一愣,很快收回手,輕觸著那玉鐲,是冷的。雖然他包得那樣仔細,還收放在懷里,鐲子卻一點暖意都沒有。
「我才沒有。你走了就走了,做啥想你還會不會拿鐲子來還?」一直到別人來接走他的那一天,她都是不曾表現出半點要留他的意願。
「小姐,只要妳開口,我始終會回到妳身旁。」他面無表情,感覺起來不是忠心,也並非眷戀,就只是在闡述一件不怎麼樣的事實。
她不會感動地痛哭流涕,倒是一肚子氣。
「你每次都要亂說話,老是讓別人誤解。」她真的……很不喜歡他這樣。「你別又嗦那些了,什麼……你在這世上是因為我,所以你會一直跟著我……我小時候當你是胡說八道,長大也不會相信的。」
他睇著她緊捏被單的手。
「……我並不是胡說。」
意思就是,他都是很誠心誠意的了?她才不信!不信--不能信啊……
「你……過得好嗎?」一月兌口,她自己都怔住。
「什麼才是好?」
被他一反問,她也說不出個具體。停一停,才勉強道︰
「至少,要吃飽穿暖,沒有被虧待。」
「很好。」他簡潔道。
「那……那就好……那就好?」為什麼會感覺到有那麼一點點落寞呢?難道,其實在她心底深處,以為他在這世上只會有一處容身之地嗎?
原來她是個那麼壞的小姐……
「小姐,喝水。」他倒杯水,直接湊到她唇邊。
「啊,我……」很想要他別這樣,但她的確口干舌燥,又沒什麼力氣。
一邊瞪著他,一邊張嘴讓他喂水,趕緊喝完一杯。
「小姐,妳為什麼會一個人在杭州?」他擱下杯子,再問一次。
「我……我出來游山玩水,可以嗎?」她略略輕快地道,卻不願看他,更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是窮途末路被人趕出來的,因為那樣實在太可悲。
他注視著她一會兒,拿起旁邊擺在幾上的包袱。
「妳身上並無太多盤纏。」
「你!」她搶下自己的東西,只是這樣動作就直眼花。包袱里頭有多貧瘠,她都想流淚,脹紅著臉,她試圖平心靜氣,說︰「你不要多管閑事了,也不準喊我小姐。」他們……早就沒有關系了。
分離七年,什麼都變了,就像他們的容貌,縱然留有孩時的模樣,終究還是不同了。即便能夠這般對話,可以試著找回熟悉的感覺,卻仍然有某些部份再也無法回到當初。
他睇她一眼︰「妳途經杭州,打算去哪里?」
「我剛說了,游山玩水。」說不出目的,她只能這樣回答。
「妳沒有銀兩。」
他完全沒長進,怎麼還是老愛抓著話柄轉?孫望歡有些賭氣道︰
「總之你管不著。」
他沉默地看著她。
她向來就怕他那種眼神,好象可以穿心似的。
「小姐,我要留在杭州一陣子,妳就先和我在一起。」他低聲說道。
「什麼?」孫望歡原本回避開來的視線又迅速轉回,訝異地瞪住他。
「妳先和我一起留在這里。」他站起身,往門邊走。
他講話向來沒有高低起伏,听來活像念經,她卻緊張兮兮。
「我……」忽然止住口,她瞅著他瘦直的腰,抿抿嘴,試探地問︰「如果……如果我說我不要,打算自己離開呢?」
他伸手推開門,偏過臉︰「那我會去找妳,找到為止。」
聞言,孫望歡微微吸一口氣,手心滿是汗意。
她曉得他會做到。小時候,剛開始她排斥他,故意和他玩捉迷藏,並且要他一定得找到自己,否則不準休息,然後她偷偷跑開,放他一個人在庭園里繞圈,並且在心里笑他笨豬。
結果,一日一夜,他沒睡也沒吃,就只是異常執著地在那一小塊幾乎踏爛的地方--
找她。
他是被她趕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