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一名青年的身影由長廊走過,晃進她的視線,她一愣,不自覺地小跑步上前,期待地輕喊︰
「哥……」她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哥哥了。
在還有好幾步的距離,青年卻先啟唇了︰
「別接近我。」他頭也沒回,背對著自己親妹妹,口氣冷漠。
「……咦?」她沒听分明。
「過陣子要科舉了,妳別把不吉利的晦氣帶到我身上。」青年足下未停,只是一徑地往前走。「今天辦喜事,妳不準去大廳。」
「啊……」雖然好象還是沒听明白,但她卻緩緩地站住了。
看著兄長的背影很快走遠,她呆楞良久。前頭放起鞭炮,劈哩啪啦地作響,她才彷佛清醒過來,低微垂首,靜靜地走回自己的房。
里頭,宗政明抱著她的衣裳,沒換也沒動。
她像是沒睇見他,踱至旁邊木櫃,從屜層里翻出一個包得很仔細的錦布,然後走到桌旁坐下。
拉開系繩打的結,打開布包,里面放有三枝筆。
慢慢地磨起墨,她抄起平日用來練習筆法的經書。
她最喜歡書寫了。因為可以使用爹留給她的筆。握著筆桿時,心里總是很安定,能夠摒除所有雜念,能夠……不去理會外在的一切。
外面,盡是恭喜之聲。她拼了命地埋首抄寫,宗政明始終佇立在一旁。
天色黑了,鬧烘烘的府邸也逐漸安靜下來,她終于再也看忽清楚經文和字跡,而把筆放下了。
手在抖,彎曲的關節幾乎伸不直。她莫名地笑了一笑,轉眸往旁邊看去--
「哇!」她嚇得呆傻住,一臉錯愕。
宗政明仍是站在那里,簡直像根柱子。窗外銀亮的月光灑落在他的側面,看來更慘白了。
「你……你在做什麼?」撫著自己胸口,她心驚膽跳。三更半夜,她險些要喊阿彌陀佛了。
微微瞇眼,發現他懷里抱著她的外袍,那還好,糟的是,她的一些貼身小衣也給混在一起。
她的臉紅透了。
他漠然道︰「小姐在這里,所以我在。」
可惡,他講話老是這樣沒有感情又不懂含蓄!不知情的人,一定會以為他們有曖昧吧。是因為她以前對他胡說「隨從」就是一生都要跟隨和服從,所以他才開始像個影子黏著她嗎?
孫望歡快步上前,把自己那些閨房內的秘密搶下,丟在一旁。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她忽然發現他好象長高了不少。
不甘心地瞪著他,總覺得有點生氣啊。
「哼,話說得真好听,還不是因為我們養你,你才待著的。」雖然知道自己的話傷人,但她就是忍不住遷怒。
「……我可以不吃飯。」他冷道。
聞言,孫望歡心里微訝。不是因為他如此說的理由,而是只要他開口就肯定會做到。他在她身旁已久,雖然幾乎沒看過他表現出什麼明顯的喜怒哀樂,但她多少了解他的性子,當真承諾不吃,那就是撬開他的嘴他都不會吞下一粒米。
「你……你在說什麼?你腦袋養著一頭笨豬,吃的才多了!」隨著年歲成長,他頭殼里的豬也越發地大了是吧?她心里對他更有氣了。
「……或者,換我養妳。」
她真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語塞,睜大眼楮盯著他。
「養……養我?」真是……嚇人啊。
「是。」他不覺有哪里不對,回視她看來相當驚訝的臉龐。
「你不要亂說話了,好不好?」聲音忍不住上揚,她舌忝舌忝嘴,還是有點發怒地道︰「你這副尊容,賣棺材的都不敢用。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能力?養我,我可不是雞或鴨啊!你快點回去睡覺啦。」
被臭罵拒絕,宗政明卻看不出有任何羞惱的樣子。只是瞥她一眼,隨即轉身走到門邊,尚未伸手推門,卻听房頂傳來「喀喀」的聲音。
「是什麼?」孫望歡忙抬頭,剛剛趕他,現又沒出息地捱著他。
他的肩膀寬了,身上也好象有一種……不臭不香,不知道是什麼的味。
她抬眼,他的視線也落在她臉上,四目相對,她一呆,像被抓到虧心事般地微微拉開距離。
「妳在害怕?」他瞅住她。
「我哪--」頭頂上再度傳來的怪聲打斷她的說話,她不嘴硬,立刻承認道︰「一些些……只一些些怕。」鄭重表示。
宗政明沒有遲疑,開門大步走出去。
「喂,你別忘,你要跟隨我,服從我啊!」她低喊。
他昂首往上察看聲源。屋檐底下,卡著一只被吹歪的大紅燈籠,風一起,便會在角落作出聲響。
「是……什麼啊?」孫望歡瞧他一直盯著上面,戰兢地走近他身旁,躲到他高瘦的背後,拿他當盾擋著,然後順勢看過去--「……原來是燈籠啊。」
他偏過頭。問︰
「妳以為是鬼?」
「鬼?」她噘起嘴,一臉奇怪。「我以為是鳥啊。我前兩天看了一本書,里頭有一種大鳥,專門在夜晚出沒,吃人眼珠的。」
「……妳不怕鬼?」他的眸,比夜還黑,冰清專注,凝視著她。
「怕鬼……我怕啊。不過,老是被你嚇,還有什麼好伯?」她隨口說。
聞言,他的眼神,卻在一瞬間變得瑰異。
她沒發現,越過他就要進房,他卻突然開口道︰
「妳說,歡喜時會笑。妳明明不歡喜,為什麼卻笑了?」
她跨出的步勢頓住,瞠目盯著自己鞋面。
「哪、哪有為什麼?我想笑就笑了!」抬腳憑空踢了踢。
「小姐,傷心也會笑?」他面無表情,聲調極平。
「你……你啊……」深深勻息,反復再反復。聲音卻還是抖了。「你……你……你真的很煩!」她霍地跑進房,再出來時,手里多了一枝筆。「你這麼吃飽沒事問東問西,干脆幫我守門好了。我怕被鳥吃掉眼珠子,你就給我站在這里護著!」
蹲在地上畫出一個圈,吼完,她折回房,踫地關上門。
吐出一口長氣,靠門滑落坐下,她抱住自己膝頭。良久,悶悶出聲︰
「什麼傷心、歡喜?我……笑,才不哭。」
雖然被他惹得怒烘烘的,卻又突然發現,給這樣一氣,之前兄長的無情對待,她剛剛好象都沒去在意了。
窗外有人影,倒映在腳邊。是她那個又蠢又笨,被罰站的隨從。
爹娘不在了,哥哥姊姊,也都不理她了。
……以後,只有他了。
她……只有他。
第二章
她又頭疼了。
每次她一頭疼,不是會忘記事情,就是夢到以前。
一名年輕女子撫住額角,撐著床緣起身,垂首蹙眉,她勉強張開雙眼,神情迷茫,尚未能馬上月兌離夢境清醒。
發呆半晌,一只小鳥啾啾從窗外飛過,房里空蕩蕩的只有她自己。
她才自言自語道︰
「又忘了,早就沒人會來提醒我洗臉更衣了啊……」輕喟一聲,她拿起旁邊擱放的外衣穿上,幾旁放有木盆,她不記得這是什麼時候的水,又愣了愣。
最近,忘性好象愈來愈大了……
她懶怠不想換,拿起帕巾洗過臉,也不梳妝,隨意將長發扎成兩條辮子。一邊粗一邊細,有些散亂,她不怎麼在意。
她天生就沒有美貌,長相只是中等之姿,手腳又不是很靈活,與其耗費整個早上還梳出一顆失敗的頭,干脆省事點。反正,就算費心打扮也沒人會看。
推開房門,外頭炎陽炙熱,已日上三竿。
一側首,窗邊的地面有些痕跡,不是很明顯,但還是可以看出曾有人在那里重復畫著什麼圖形。
她緩慢轉開視線,喃道︰
「要去上香啊。」
走過庭園,昔日繁花美景,現在只余殘枝碎葉,其實已經可以說是荒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