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黑的她,一點也沒有難挨的感覺。
「嗚……嗚……」
同樣是月華初上,同樣的角落,傳來同樣細碎的嗚咽聲。
「小姐。」宗政明的到來依舊無聲無息,站定在她背後喚著。
相同的情景,幾年前也發生過。唯一變化的,大概就是兩人又長大了一點。
「你走開!拜托你,好不好?」發現自己被找到,孫望歡忍著,不願再幼稚地在人前哭出聲音。
「小姐,今日是老爺頭七。」開始抽高的少年冰冷開口,嗓子像是被刮過,啞啞的,很難听,表情也像平常那樣,宛如死人般空白。
「我當然知道……還用得著你來提醒?」她緊緊咬住唇,眼楮紅腫。
「民間習俗,和尚誦經,妳要在旁守靈。」他的話,仍不帶一絲情緒。
他開口時,向來僅有嘴角會隨之稍微掀動,即便童時一被她看到就遭罵活像尸體,卻仍然毫無改善,他僵冷的面容和平板的聲音還是如出一轍,相輔相成到萬分詭異。
孫望歡狠狠瞪住地。小時候,他像個痴兒,什麼都不懂不曉得,連流眼淚和傷心這種事都要問原因。現在,倒是學得很多,愈來愈明白事理了,還什麼「民間習俗」!
「根本沒有和尚!找不到肯來誦經的和尚!什麼慈悲為懷……騙人的……騙人的!」她低著頭,將臉埋入手肘,雙肩一抽一抽地顫著。
他靜靜地站在一旁,不再像以前那樣被她痛打。
瞥見他黑色的鞋就等在旁邊,她大聲道︰
「大夫說爹是染上痲瘋病,哥哥、姊姊,那些僕佣,都沒人敢接近。我偷偷地去照顧爹,被家里人知道了,他們看到我就拿掃帚趕!不過我不在乎,反正他們從來就沒喜歡過我……你真的很煩!我都這麼說了,你怎麼還不走?快點離我遠遠的啊!」她好傷心好惱怒!
「小姐,妳不去大廳,會錯過時辰。」他涼冰冰地說。
「你跟著我這麼多年,說是隨從,卻什麼也不會,沒救過我沒服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只會如影隨形到幾乎教人厭煩的地步!老像個行尸走肉,話少又沒有表隋,半夜起來都會被你嚇到!如果我真的被染病,你絕對也避不過,到時候,你真的會變成僵尸啊!」還站著不走?她會被氣死,會被氣死!
他的影子像是黏在泥地上,動也沒動。她恨地站起身,滿臉淚痕,不想讓他看見,使勁在那影上踩兩腳,背對罵道︰
「你到底是打哪里來的討厭鬼?听不懂我的話嗎?」
「我是從一個黑暗地方來的。」他說。
月夜下,語氣顯得十分清冷,聲音低得彷佛從幽冥的地府傳來。
小時他不像個孩子,長大後卻也不似同齡少年。
「你說什麼啦?還回嘴!」又听不懂!
「小姐,沒有和尚,妳可以自己誦經。」
听到他這麼講,孫望歡好不容易忍住的傷心又全灑漏出來。她垂首,眼楮努力瞠著不眨,結果還是不爭氣地掛下兩道清淚。
她心里,真的真的好難受喔……
宗政明上前一步,牽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有一只玉鐲子,是她娘的嫁妝,在她很小很小的生辰時給她的。姊姊的是指環,她的是鐲子,孩時太大戴不上,她都收在懷里。
他比翠玉更冷的體溫教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隨即使勁上下甩動手臂亟欲掙月兌,但他卻直視著她,牢牢地沒放。
「你還踫我……你還踫我!你一定會變成僵尸的啦!」她瞅住自己腳尖,惱得忘記掩飾嚴重的鼻音。
宗政明不發一語,只是撥開她額間的劉海,看到一塊帶有血絲的瘀青。
「你做什麼啦?」她總算抬起頭。眼腫,鼻紅,涕淚黏,一張花花臉只能用丑八怪形容。
「小姐,妳又沒有擦藥。」受傷了,會痛,就要用藥治療。這是小姐自己告訴他的。
哭了,心痛,那就是受傷,應該也可以用藥。宗政明不再說話,轉身帶著她往臥房方向走。
兩人一前一後。孫望歡淚眼朦朧,望見他掌握自己腕節的指節,又細又長的,顯得美麗優雅。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好看而已。
有些恍惚了,她喃喃說︰
「爹是制筆師傅,我有他給我做的三枝筆。爹說寫字可以修身養性,為了讓爹開心,我跑去念書練字……我在照顧爹的時候,每晚抄佛經,向觀音娘娘上香乞求,如果能讓爹康復,我減壽多久都沒關系……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沒有用?我很誠心誠意啊,磕頭磕得頭都破了……哥哥姊姊他們都說爹會生病是我害的,因為娘也是生了我而生病餅世的,我去照顧爹,他的病才會好不了……那我應該要怎麼做?是不是要我死掉才有用?嗚……」
她不想哭得這麼難看,但是滿心的悲傷,卻怎麼也忍耐不住。
「我……一直以為眼淚是會流干的,娘死的那幾年,我以為我哭掉了幾輩子的淚,再也不會哭了。為什麼還在流?為什麼還不干……」
他沉默地听著,冷冷的臉龐依舊不曾顯出任何情緒。
這一年,他還是不清楚,傷心究竟是什麼?之後他被小姐生氣地拿藥罐砸頭,說他腦袋里養著笨豬,因為心痛是不能用藥醫的。
不過,他卻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小姐的淚,是不會流干的那種淚。
微弱的月光籠罩天地,淡淡蒙蒙的,寂靜夜里,回蕩壓抑的哭聲。
倚著門柱,少女半大不小的頭顱偷偷地看向外頭那頂軟轎。
好多陌生人啊!
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大廳貼著雙嘻,入目盡是一片的紅。家里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小姐。」
冰涼的聲音冷不防地從背後冒出,孫望歡吃一驚,連忙回過頭,又是一嚇。
身穿墨黑衣裳的少年,頂著張蒼白的容顏不說,臉色更如死尸一般。人家辦喜事,她的隨從卻像在服喪。
倘若給哥哥姊姊看見了,又會說她不吉祥。
「我、我不是叫你待在房里不準出來,也別跟著我嗎?」她咬牙低語,惱得想打他蠢笨的頭。
「我找不到妳,所以過來。」宗政明平板地說。
「你……哎呀!」她煩得跺腳。拉住他的袖子︰「你先去換套衣裳,紅的,對,也穿紅的。」府里有不少人走動,她帶著他屈身避開,急急走向他的房。
「我只有黑色的。」他清冷地這麼道。
「那--那就穿我的!」她不管這主意好不好,立刻轉向,往自己房間步去。「今天姊姊出嫁,是很重要的日子,乖乖听我的話,知道嗎?」
「……出嫁?」
「是啊,出嫁就是……是一件很好的事。」她以為他又不懂了,所以解釋。
他五感正常,卻總是會問一些幾乎沒有人會拿來說明的問題,尤其以情緒方面為最經常。眼淚、忿怒、哭,或者笑,他每回都要問原因理由,稀奇古怪的。
她曾經以為他痴,但又好象不是那樣的痴……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推開自己房間的門,她翻箱倒櫃,隨便抓出幾件顏色看來不那麼灰暗的衣裳塞給他。
宗政明抱在懷里。覺得這些衣物軟綿綿的……和他穿的有點不同。
「你趕快換吧!我就在外面。」孫望歡立刻出去關上門。
背抵木門,她隨即想到,自己為何要等他?老是這樣,雖然她才是小姐,卻好象反而被他牽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