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然……你的皮膚真好。」她瞇起眼,實在不敢相信一個二十歲的男人臉上沒有半顆青春痘,且居然連毛孔都看不見。
「很奇怪?」他略紅著頰問。入伍以後,她已經不是第一個這樣講的人。
「……有一點。」如果她自己膚觸很糟,大概會覺得羨慕吧。「要不要喝飲料?」她拿著順便買來的果汁。
「謝謝。」他接過道。
他們聊了一陣子,大多是講當兵生活在干什麼等等,但因為兩個人向來都缺乏聊天的細胞,通常她問他答,用的詞匯簡短又稀少,旁人經過可能會不小心以為他們在對質對證。
「林熙然!」幾個同袍走過來,眼楮卻往徐又伶身上猛轉。「女朋友啊?介紹一下嘛!」他們已經觀察很久了,大美人耶。
「不是,是朋友。」他微笑,老實回答,听起來卻讓人很有想象空間。
徐又伶則有種不太痛快的感覺。
「哦?是朋友嗎?這位水姑娘小姐──」既然名花無主,那麼就不用客氣。當兵的時候總是特別思念養眼的美女。
幾個意圖明顯的阿兵哥不請自坐,開始風趣地說唱逗笑,反而變成他們兩人不再多說話。
徐又伶其實是覺得不耐的,但當她看見林熙然始終保持淡淡的笑容傾听時,她忽然想要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麼而有那種表情?于是她靜下來听著,發現根本沒有感興趣的話題,甚至更多是男孩子們才懂的笑話。
不過她卻察覺,本來目標擺在她這邊的那些阿兵哥,因為林熙然和善的聆听,而逐漸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就是他的魅力。她醒悟過來。
那樣柔和的氣質,在他國中以後更升華成一種輕易使人舒服的特性。這大概是他雖總處于靜態的一方,卻仍可以結交到許多好友的緣故。
連她,都成為被影響的其中之一。她收回自己耽溺在他溫文微笑的視線,思緒掉入國中,她對他態度很差的那時候,現在只覺得自己當時是個很糟糕的人。
「喂……林熙然,你太不夠意思了喔,那明明就是你馬子對不對?」親友會客結束後,同袍上前勾肩搭背。
林熙然頓了下。
「……真的不是。」他們從來就沒有做過什麼……情侶間的事情。
「你唬爛!」同袍實在不解他為何否認,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是榮幸耶!身在福中不知福,羨慕死多少人唷!「一個女孩子哪會獨自坐火車來看朋友?一定是因為她是你馬子嘛!」朋友妻,不可戲。好可惜。
「喔……」他笑了笑,慢吞吞地道︰「那是因為……我當兵的地點只告訴過她。」所以當然是她一個人來看。
還在狡辯?同袍大大地嘆氣。
「那不就對了?為什麼你只告訴她卻不告訴別人?」結論還是因為她是他馬子嘛!
林熙然沉默住,倒是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他自語低吟。
是啊,為什麼呢?沒有告知五專同學,是怕他們麻煩來探望;那為什麼他卻跟又伶講了?他去旅行的時候,也總特地會想要告知她,其它人則老抱怨聯絡不上他。
的確是說不通……但是,他就是覺得必須讓她知道。
沒有想的太多,或許也是缺少什麼而讓他找不到重點,他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忽略。
一年十個月很快地過去。
她考上碩士,他退伍後則沒有停留,前往台東。
再次能見到林熙然,是三個月之後的事情。徐又伶沒有關心他是否順利找到工作還是成為游手好閑的失業人口,只是注意到他的頭發已經慢慢留長。
「我交了男朋友。」
好不容易騰出機會的約會,她淡淡地宣布著。
咖啡店里人來人往,旁邊桌的小朋友打翻了杯子,嚎啕大哭。這或許是她感覺煩悶的最好原因。
用力地把紙巾拍向桌面,她探手拉開他的耳機,重復道︰
「熙然,我交了男朋友。」講話的態度和語氣都很自然。完美。
林熙然從一本茶葉百科中抬起頭,微微地發著愣。
「啊……是嗎?」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只能望著她,最後,還是揚起一抹極薄的笑意,「他……對妳好嗎?」意外地柔聲發問。
她一頓,用銀匙攪拌著杯中棕黑色的液體,沒有看他。「好,當然好。不管多忙,他都會抽出時間陪我,我們交往一個星期,他還送我小禮物,他很健談又浪漫,跟他在一起很開心。」
「……妳覺得幸福嗎?」
「很幸福。」
「那……就好。」他微微而笑,輕聲道︰「妳高興……就好。」低下頭,他不再發言,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
她將視線從他蓬松的柔軟棕發移開,瞪著窗外,啜飲杯中冷掉的咖啡,只覺得好苦。
周末,她和那個發梢看起來很松軟的男朋友見面,然後告訴他,她早就知道他同時和中文系系花交往,腳踏兩條船。
在他錯愕並沒能開口解釋的情況下,干淨俐落地分手。
一個月不到,她在某個常去的書局結識第二個男朋友。
他有點駝背。
這段感情同樣只維持了極短的時間,因為他們第二次見面,他就想帶她上賓館。她瀟灑地在旅館門口說拜拜,出局。
第三個男朋友,二十六歲,是便利商店打工族。
他講話聲音很溫柔。
其實他只是想找個女人當飯票,剛好她看來很獨立,外貌又美麗,她在看到他偷翻她的皮包想瞧瞧信用卡是不是金色的時候,直接封殺。
她換男朋友比換衣服還快的速度在校園里傳開,她從冰山美人、高嶺之花,身價慘跌變成了游戲人間、用情不專的惡女。
她不在乎流言,只是覺得累。
交往過的人愈多,她就愈明白自己想在那些男人身上找尋誰的影子,她故意和擁有不良風評的男人交往,是因為她可以不必苦想借口,要分手就分手,甚至不會帶有罪惡感。
有一天,她突然覺得自己很蠢,覺得這一切無趣又荒謬。像是電影阿甘正傳里面,阿甘擅自停止那眾人不知他為何而開始的長跑旅程,毋需對任何人作解釋,她也不再周游在他們之中,專斷結束這短暫的漂流。
「又伶,今天方便見個面嗎?」
自從林熙然曉得她有男朋友後,幾乎不曾主動打電話找她,初夏的六月下旬,雖然沒有夸張的飄雪,但也提早來了個台風,真是稀奇又特別。
在她家附近的小鮑園里,兩個人並肩慢慢走著。
「什麼事?」她雙手插在薄外套的口袋里,剛剛下的一場雨,讓氣溫偏低了些。在這樣的天氣來公園散步,似乎不是個好主意,氣象局說台風不登陸,但外圍環流會影響到北部。
「妳冷嗎?」他回答著無關緊要的問題。
「還好。」她比較怕熱。「你有什麼事?」踩著積水。
「我……」他淡笑,臉容在灰白色天空的陪襯下更顯柔和。「我有東西要給妳。」從外套口袋里拿出三個大信封,上面寫著明年後年,及大後年的年分。
「這是什麼?」她接過,問道。
「……是賀年卡、生日卡,還有聖誕卡。」他解釋著,收起微笑,語調極輕︰「又伶……我要去大陸,明天的飛機。」
她一呆,怔怔地望著他,猛然醒悟什麼,她瞪著手中的信封。
「你……你要去多久?」
「三年。」
瞠目看著他,她幾乎捏爛紙袋。
她不應該覺得驚訝,不應該。他總是這樣的啊。
那麼突然,那麼沒有預兆,只要他準備好了就可以隨時出發,毫不顧及他人的想法……和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