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岩淡淡應了一句。父親不會來的,他早就知道,在他小的時候,不知盼望過多少次,但哪次不是落空的結局?
後來,他漸漸長成,听得懂大人們說的話,曉得閑言閑語,才知道金枝玉葉的母親當年並沒有受到追求;在那個思想閉塞的年代,她倒追父親,成為社交圈的一大笑柄。
也許是她的愛感動了父親吧,還是什麼狗屁不退的激情狂愛?丁岩譏諷地想著,所以兩人繾綣了一夜,然後有他的出世,然後有父親落荒而逃、天涯亂走的對策,然後有母親痴痴的等待……
丁岩沒理會母親今天異常清晰的叮嚀,依然當她在作夢;反正她一向都是這樣的,靜靜等待,不會做出戕害自己或他人的舉動。他們說,這叫"文瘋"。
他逕自回房去,打開拍展。
上回紫素听他提及攝影、高興地鼓舞他時拍的照片已經沖洗出來了。他緊緊握著,倒在床榻,看著、想著。
瞧那照片中人笑得多甜!眼中火光照照、眉梢唇角盡是嬌笑,雖然那一身酒紅制服不襯極了,可是她的清雅氣韻就是掩不住。不只如此,相紙似乎拘禁不了什麼,她的生命力綿長而韌強,幾乎要透紙而出!
不管是誰,都會為了得到她柔柔如水的清淺笑波,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更會為了得到這殊異的小人兒,甘心放棄世間所有。
可惜,他己經把自己驅逐出她的生命以外了。日後,她縱然再有這麼甜美的笑後,也不是他的成就、更不是他的專利所得了。
一種奇特的感應觸動了他丁岩霍然起身。下雨了!
雨勢驟然加強,雨聲大得就像要掩飾內心哀哀的嗚咽。丁岩走到窗台邊,打算關窗擋雨,不意間,往樓下一望——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雨那麼大,僻哩啪啦地打在人身上,除了冷、就是痛,她們還在那里傻呼呼地等什麼?
等男人嗎?
男人至多是狼心狗肺、負情負心的東西帶給女人無窮的心傷,沒什麼值得等,更不值得讓她們虛耗光陰,而她們為什麼還要想不開,把一切奉獻給虛無縹緲的感情?
他的眼神纏繞在巷口的紫素身上,厚重的雨簾似乎以捶垮她為樂;她一身濕澆了,長發黏貼合身上,比落水的小狽看來更慘。
她沒有叫、沒有喊,不躲雨也不畏風,她只是靜靜地凝定丁岩,眼神說明了一切心意,根本不需言語她非等到丁岩不可!
罪惡感與萬般千縷的不舍鞭笞著丁岩的心,他回過神,匆匆抓了兩件襯衫,往樓下奔去。
"媽,下雨了,快進去避避雨。"行經門口時,他將母親往內扯,把一件襯衫往她身上蓋。
但是母親人從執意要留在門口守候,眼中閃著燦亮異常的火光道︰"我不走,他就快來了,我要等他!"
"媽,雨水會把你的衣服打濕,也會把你的妝弄花,你不是說他不愛儀容不整的女人嗎?"丁岩知道只有這個辦法可以勸得動母親。"快進去吧!"
"不,今天沒關系。"丁別絲執拗不從。"反正就只剩下今天而己。"
丁岩拿她沒轍。事實上,丁別絲一旦拗起性子,十匹馬也拉不動。
紫素還冒著雨在巷口等他,他不能讓她染了風寒。
丁岩將覆在母親身上的襯衫用兩管袖子扎好,丁別絲難得地沒以"很丑、霍齊看了不會喜歡"的荒謬理由反抗,她的眼神痴痴迷迷,直往巷口望。
丁岩抱著另一件襯衫,往紫素跑去。
在紫素的眼神凝睇中,丁岩每跨出的一步都是艱辛的、充滿掙扎的;既要跟他貪情貪歡的心掙扎,也要跟紫素充滿哀求與希冀的多情眸光掙扎。
"回去吧。"終于走到她面前,把襯衫覆在紫素身上,他的手勁輕巧,充滿了未了之情。"小心別著涼了。"
"你不問我來這里做什麼嗎?"紫素抬起蒼白嬌弱的臉龐,淒淒楚楚地說道︰"不問我為什麼要來找你嗎?"
"我不想知道,你快點回去。"丁岩封鎖住所有情感波動。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後續的話語全然沒有交談的必要。
"你一定要知道。"她的語調柔得像水,沁得出情意來。
他有預感紫素會說出讓他心軟的話,及待制止︰
"不要說了——"
"丁岩,我從來沒有這樣求過人,求你讓我說出來,求求你!"
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膽的女子,在她的心理,還存著"女追男,隔層紗"這根深蒂固的觀念。可是丁岩可以讓她忘記一切,女性的赧澀、旁人的眼光在她對丁岩的情意面前,根本無足輕重!
"不要趕我走,丁岩。不管你是基于多偉大的理由,都不要趕我走。"分不清是雨是淚,在她臉上交融出乞求憐愛的水澤。"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紫素……"她哭了,他的心也跟著碎了。
"答應我,不要趕我走。"自從在餐廳丁岩要她離開後,她匆匆換了衣服、拿了小背包,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晃走一下午,她所得到的,除了風寒,就是痛切地體會到她的生命之中不能沒有丁岩。
"我不曾把你當成是玩感情游戲與抗爭行動的合理藉口,我無意在你面前表現我的自主性;我只是喜歡你,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待在你身邊的唯一理由。我喜歡你……
雨聲,嘩啦啦的囂張雨聲,也蓋不住她的真摯表白。
"我是為了你好。"她的激切,讓丁岩已死了的心又慢慢復蘇過來,"靠近我,你不會有好下場。"
"我不在乎有沒有好下場,我不想知道那言之過早的未來!"
"就算看到我母親的樣子,也不能引以為鑒、也不能讓你趁早回頭嗎?"
原來這才是他遣開她的真實原由,紫素豁然懂了。
她堅決地搖了搖頭。躍入情海,怎麼可能會有回頭的機會?初見乍會的一瞬間,早已注定了一世的愛戀。
如果愛情能禁、能斷、能舍、能拋,還擔得了"愛情"這兩個字嗎?
丁岩遙遙指了指那急切盼望的身影,希望能給紫素警示、也能給他找回理智的決心。"我母親,當年是世家大族的麼女,金枝玉葉、受盡疼寵,听說年輕時是個任性驕縱的大美人。她誰都不愛偏偏愛上我爸,而偏偏我爸愛的卻是別人。雖然他不愛我媽,卻還是對她始亂終棄;他隨口說了安撫的諾言,轉身便雲游四海去了,可我媽卻一輩子視之如寶。就這樣,她這輩子就等在這里,全毀了,看到沒有?"
紫素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她不是我,你也不是你爸,怎能混為一談?"
"你未必是我媽的翻版,可是我卻貨真價實是我爸的兒子。你知道我最大的夢想是離開台灣、是環游世界,出版集團正給我這樣的機會,別說我不會放棄了,就是我爸給我的基因、遺傳、天性,也使我不得不遠遠出走。"
"那又怎麼樣?"紫素不解,只是顫抖。
"你還不懂嗎?紫素。"丁岩悲哀地看著她。以紫素的家庭倩況,決計不可能讓她跟一個非親非故的男人走。"愛情是折磨女人的東西,我絕不能以它為籌碼、為你編一個幻夢,在我極想遠游世界約時候,要你為我等候,然後步上我媽的後塵。我不能放逐自己用愛情來傷害你!"
離家、遠游,已是他骨血中的一部分,再也割卻不去,能斷的自然只剩紫素的妄念。
然,丁岩這語意迂回的話,已經是最接近真心的表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