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忡,有好片刻,依然沉溺于親吻的余韻里,許久,才逐漸回神。
「無名、無名?」她輕輕推他,他順勢頹然倒地。
醉暈了嗎?她不可思議地瞠視他,難以想像只是兒口酒,便能奪去如此一個昂藏男子的神智。況且,還是在吻著她的時候暈去的,她該慶幸,或者該引以為辱?
「我就這麼沒有魅力嗎?」她自嘲,蔥指輕輕刮他發燙的臉頰,心頭百般滋味繚繞,也不知是喜是慎。
她靜定地凝銻沉睡的他,片刻,幽幽一嘆,將他的頭溫柔捧起,枕在自己的腿上。
這樣他會睡得比較舒服吧!
她淺淺微笑,為他撥開一絡垂落額前的發。
第8章(2)
一陣猶如夜裊嗚啼的哨響驚醒無名。
他倏然睜目,警醒地窺探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真雅腿上,而她靠坐于樹干,靜靜地打噸。
他緩緩起身,失神地望著她恬淡的容顏。
暮色已降,月光淡淡地照拂于她,眉目寧和,彎彎的羽睫下落著兩弧宛如月牙的陰影,格外顯得柔美。
好美,她真美……
他心弦牽緊,目光不舍地流連,直到又一聲淒厲的裊響,他才恍然警覺。
是暗號!師父來到這附近了嗎?
無名悄然站起,確定真雅仍在熟睡,從馬背上系著的袋囊取下一條毛毯,輕輕覆在她身上,跟著便飛快地潛進白樺林里。
林間深處,兩條黑影如電起落,打斗正酣,其中一個一身玄色勁裝,另一個身穿青衣,他認出正是師父。
「快來幫我。」洛風瞥見他,厲聲喝令。
他一凜,揮刀加入戰局,師徒倆合作無間,不過一盞茶時分便佔盡上風,一人送給玄衣男子一刀。
玄衣男子身受兩處重傷,登時倒地,無名過去掀他蒙面布巾,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孔。
他震住。「你是——」腦海浮現一幕畫面,天女殿外,德芬的侍女與一名護衛打鬧。
是嚴冬,黑玄的心月復!
怎麼會是他?無名登時心神大亂,驚覺自己可能鑄下大錯。「你是嚴冬,對吧?是德芬公主派你來的嗎?」
嚴冬黯淡睜眼,見他神色倉皇,防備之心稍去。「我來……送信,宮內……有變。」
「你撐著點,真雅就在附近……」
他未來得及落話,一旁的洛風手臂一個起落,一劍穿心。
嚴冬悶哼一戶,血流如注,無名駭然望向師父。「師父,你為何——」
洛風冷哼,語氣冰寒,不帶一絲感情。「你知道那封信里寫些什麼嗎?德芬公主己經開始懷疑你的身分了!」
無名震懾,一時無語。
嚴冬失血過多,神志逐漸昏蒙,他費勁地從懷里掏出一支發簪。「這個……給、春天……」
春天?就是那個德芬的貼身侍女嗎?無名咬牙。「你放心,我會交給她。」
嚴冬顫笑,雙目一點一點黯滅生命的余光。「春天,我們……來生、再……」一口鮮血嘔出,染濕了無名的衣襟。他驚然驚栗,怔怔地看著嚴冬閉目辭世。又一個人死了,他的刀下,又多了一名死不瞑目的亡魂。
「你現下是在做什麼?」洛風冷冽的聲嗓如冰似雪,凍結周遭的空氣。「我安排那場好戲,是要你成為公主的救命恩人,你該當趁著護送她回宮之時,奪取她芳心,怎麼會反倒往西域走?你不曉嗎?真雅離宮多一日,離王位便遠一分,若是再不回頭,王位很可能
落入開陽手里!事態緊急,你偏還帶著她一路西行,究竟是何居心?」
他的居心嗎?無名頗顫起身,與師父相對而立。
為何師父就是不懂?該當情同父子的兩個人,心卻不曾靠近,相隔如此遙遠。
「別跟我說,你想就此與真雅浪跡天涯,不回宮了!」
「……正是如此。」
「什麼?!」洛風震愕。
無名深呼吸,捏在掌心的發替掐進肉里,刺出汩汩鮮血,痛著,卻遠遠不及他的心痛。
「我不想回宮了,師父,那個國家的王位,真雅不要了,我也不想要。」
「你、你說什麼?!」洛風氣得面色鐵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麼多年來我對你的教誨,還有這許多人對你寄予的厚望,你都當成馬耳東風了嗎?就這麼拋下不顧了?」
「我很感激師父的教養,也謝謝那些人對我抱著期望,但是師父,我從來沒想過要那片江山,從未愛過希林的國土、希林的子民,他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我從不在乎!」
「誰要你在乎?你該在乎的,只是把原本該屬于你的搶回來而已!」
「是屬于我的嗎?」無名嘲諷。「師父真的認為由我稱王,會比其他人更好嗎?一個毫無仁愛之心的王,于國家社稷究竟有何益處?」
那根本不是重點!仁愛也好,殘忍也罷,他成為什麼樣的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成王!怎麼就不懂呢?!
洛風狂怒,血脈責張,全身顫抖。「你……變了,是真雅嗎?是她改變了你?」
「她只是讓我史加認清自己的心而己。其實我不曾愛過那片江山,也不想要。」
懊死!洛風心中殺意陡生,幾乎想立刻竄出樹林,殺了那個毀他棋局的女人,但他警告自己,眼下不是時候。
他鄙夷地撒嘴,蹲,從嚴冬懷里取出一封密函,朝無名揮了揮。「這封信里,有你身世的秘密,你想我若是送到真雅手里,她會怎麼想你呢?你以為她還會相信你,與你共赴天涯嗎?你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就早日送她回宮,我給你三天考慮!」
撂下話後,洛風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無名黯然目送,思緒如棉絮飛揚。
當無名緩緩步出林間時,真雅正于附近倉皇尋他,見他疲憊地行來,緊繃的情緒略松,又驚又喜,當下匆匆迎上,一把擁住他。
「你去哪兒了?我醒來看不見你,還以為你出事了!」她焦灼的語調里蘊著無所逝藏的憂心,他听著,心弦緊扯,身子卻凝立于夜色中。
她正擁著他,臉頰貼在他胸膛,他心韻加速,一股洶涌的暖流席卷,灼灼焚滾。
這是生平初次,有個人主動擁抱他,關懷他、擔憂他,給他溫暖。
原來讓人擁抱是如此懾人心魂的滋味,令他又甜又酸,滿腔惆悵。
他遲疑著、惶恐著,好片刻,才小心冀翼地揚起手,輕輕回抱她。
「我沒事,你別……擔心。」是怎麼了?他的聲嗓听起來似在啞咽。
無名一凜,連忙寧定呼吸,命令自己冷靜。
「你方才上哪兒去了?」她稍稍後退,瞥見他衣襟染血,明眸倏睜。「怎麼渾身是血?」
他勉強扯動嘴角,笑笑。「我本想獵一頭獸,晚餐加菜吃,結果差點遭她反咬一口。」
這理由是胡亂編的,但她竟毫無疑心,只是焦心地攀他臂膀。「我們帶的干糧還夠啊,你又何必以身犯險?我瞧瞧,有哪里受傷嗎?」
「我沒事,這不是我的血。」
「還說沒事?你的手傷了!」她檢視他手心,眉宇蹙攏。「這傷口是被野獸的爪子抓傷的吧?你過來,我替你敷藥。」
她拉著他在樹下落坐,從袋囊里翻出草藥,取水替他洗淨傷口,輕輕地敷上藥。
他怔望她一舉一動,胸口情熱如沸。
當眾人關切他能否成王,給予他們雨露均霜的權勢與利益時,她在乎的,是他掌心一道小小的傷。
當師父冷淡嚴苛地踐踏他的心時,她卻是將他枕在腿上,溫柔地看顧他入眠。
當他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她說,她可以信任他。
思及此,他心口揪擰,暗啞地揚嗓。「我忽然發現,有一樣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想要的東西,其實我並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