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妻子關切的詢問,開陽未立刻回答,微斂眸,沉思片刻,似笑非笑地勾唇——
「這場戲,不能揭破。」
一場不能揭破的戲,讓她在這場王位競逐戰中,又多了一個對手。
是敵人嗎?她,能夠將自己的親妹妹與親哥哥都視為敵人嗎?
「你的缺點,就是有時候太心軟了,真雅。」
承佑哥曾如是對她說道。當時,她還是個花樣年華的少女,還作著天真的夢,直到她的兄弟姊妹一個個慘遭毒手,她才幡然醒悟,即便自己從小受父王嬌寵,亦如覆巢之下的卵,危在旦夕。
那個在朝中翻天覆地的女人,希蕊王後,父王斗不過,沒有人斗得過——
于是,她逃了,躲到承佑哥的羽翼下,隨軍上戰場,她寧可在沙場上征伐,為國犧牲,也不願白白在宮里丟了一條命。
那時的她,並未想過要稱王,對王位從無野心,是承佑哥在她心田植下了根苗——
「真雅,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臨終前,他如此懇求她。
「承佑哥,你別說話,求求你別說了好嗎?你躺著休息吧,休息過後,你會好起來的。」
「我自個兒的身子,我很清楚,我這病……是好不了了。」
「承佑哥……」
「別哭,你不是答應過我,以後,再也不哭了。」
「好,我不哭,你瞧,我笑著呢,我在笑。」
是的,她笑著呢,含著淚,朝躺在病榻上的承佑哥綻開淺淺的微笑。她不輕易對人笑的,自從十六歲那年上戰場,她便很少笑了。
可承佑哥除外。若說這世上有誰能得到她最真、最燦爛的笑容,唯有他了,她從小戀慕的他。
「承佑哥,你瞧,我是不是……在笑?」
「是啊,你的確是。」他揚手,憐愛地撩撫她垂落鬢邊的發絲。「真雅,答應我。」
「你說,什麼事我都答應,你說。」
「替我完成……我的夢想,你一定要坐上……這個國家的王位。」
「……」
「為何不說話?你……不肯應允嗎?」他開始咳嗽,每一聲嘶啞的嗽聲都彷佛要咳進她心里,扯裂她五髒六腑。
「我答應你,承佑哥,我答應!為了你,我一定會成為希林的女王,這片江山,由我來守護——」
這片江山,由她來守護。
這是承佑哥臨終前,她對他許下的承諾,數年來,她無一日或忘,時時刻刻縈繞胸懷。
她答應他的,一定要做到,以慰他在天之靈。
她相信,他在天上看著她,守著她,所以她絕不能令他失望。
真雅凝淚,哭著由夢中驚醒,睜開眼,周遭一片靜寂,簾外一盞宮燈搖曳著微弱的火光。
她坐起身,恍惚地望著簾外的燈影,淚未干涸,在頰畔濕潤著。
她掀開簾幔,盈盈下床榻,來到書案前,案頭擱著一方雕飾華麗的漆盒,她打開鎖扣,從盒里取出一卷用絲綢細細包裹的兵書。
這是承佑哥留給她的最後遺物。
曹承佑出身將軍世家,連續四代掌握希林國兵部大權,曹家子弟家學淵源,不乏專業軍事人才,其中又以曹承佑最為神通廣大。
十四歲那年,他在一場飽城戰中一戰成名,他人須得圍攻數月才能佔領的堅實城池,他只花了短短兩日便手到擒來,且幾乎不費一兵一卒。
他用的是計策,是謀略,善于揣測人心隱微的變化,更善于藉此創造對己方有利的形勢。
他身材清瘦,外表看來似乎不夠勇猛剛強,但憑借靈敏的頭腦,在戰場上屢建奇功,是希林國史上難得一見的軍事奇才,百姓們對他崇拜仰慕、贊譽有加,稱他為用兵之神。
而她,從十六歲那年便跟在他身邊學習軍事,他也格外照顧她、栽培她,將一身本領傾囊相授。
這卷兵書是他在確定自己染上重病後,于病榻上費了七個日夜,用盡心血,將家傳的兵法及自己在沙場上多年來所領悟的心得,編寫成卷,傳授予她。
「為何是我?」當他要她接下兵書時,她深感惶恐。「為何不是承熙,或者曹家其它子弟?」
「因為他們都缺少了一份仁心。因為他們都視殺人為尋常,人命猶如草芥。」
「可你說過,在戰場上,我不殺敵,敵人便殺我啊!」
「確實如此。但在殺敵的時候,你須得謹記,對方也是個人,也有父母妻兒,你殺他,他日他的兒女或許也想來殺你報仇。」
「你的意思是……」
第1章(2)
「戰,是為了止戰,不是為了戰爭本身有何樂趣。戰場涂炭生靈,你心里要念著和平,和平,才是黎民百姓真正想要的。」
「和平……」她咀嚼著他話中的深意,有所領悟。「你認為我可以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
「只有你能做到了。你是唯一能推翻希蕊王後、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王家子女,真雅,這就是上天賦予你的使命!」
是上天給她的使命嗎?好沉重哪……
可即便再沉重,還是得扛起,因為她已經答應承佑哥了,許下的諾言,不能毀。
「承佑哥,你就看著我吧,我會做到的。」真雅輕聲呢喃,坐在案前,點燃燭火,一頁頁地翻閱。其實書內每個文字,早就深刻印在她腦海,她倒背如流。
只是在這樣翻閱的時候,看著曹承佑強撐病體而寫就的微顫墨跡,她會覺得自己離他很近,彷佛他就坐在她身旁,一段一段跟她講解用兵之道。
她會听的,用耳朵听,更用心听。
他說過的每句話,她都牢牢記著。
真雅,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
是,她知道。
替我完成我的夢想。
她會。
坐上這個國家的王位。
她會努力,無論前方有多少荊棘、要流多少血淚,她會勇敢前進,走這條孤獨漫長的王者之路……
「殿下,您醒了嗎?」服侍的宮女察覺內室有動靜,輕輕揚嗓詢問。
「嗯。」她低應一聲。
爆女這才走進來,見她伏案讀書,輕輕嘆息。「殿下很晚才就寢,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呢?這才四更呢。」
「我睡不著。」她淡淡地應。「你給我打盆水來吧,我洗洗臉。」
「是。」宮女退下,不久,捧來一盆溫熱的水,擱在架上,接著便要替她挽起衣袖。
「我自己來吧。」在軍中生活多年,日常起居都是自己動手,有人服侍,反倒不習慣。
盥洗過後,宮女欲為她梳妝,她也拒絕了,自行換上一襲男裝,將一頭秀發用發帶簡單束起。
「殿下!」宮女見她又穿男裝,頻頻搖頭。「昨日陛下才讓人送來幾套新衣裳呢,要不我們試穿看看吧?」
「我就穿這件。」
「那殿下,起碼戴幾樣首飾吧,哪,您瞧,這也是之前陛下打發人送來的,是西域商團進貢的珠釵呢,還有這金步搖……」
「都不用了,我不喜歡戴那種東西。」珠釵玉飾,叮叮當當又沉甸甸,累贅。
「可您貴為公主,現下又是在宮里,可不是在軍中啊!」
言下之意,一個嬌貴公主裝扮得比尋常荊釵布裙還樸素,不合禮節。
真雅自嘲地微哂。貼身侍女的考慮,她不是不明白,終究她是女兒身,成日作男裝打扮,成何體統?
她望向銅鏡,鏡中隱約映現一道窈窕身影,鵝蛋臉,五官端秀,英姿颯爽,她知道,那是她。
是個女人嗎?她澀澀地尋思。就算身體是,心也不是。
從承佑哥離世那天起,她便對自己立誓,往後,她不再是個女人,她將成為這個國家未來的王。
從此,她沒有女兒家的嬌羞,根絕天真爛漫,其它姑娘向往的那種平淡快樂的幸福生活,亦與她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