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瞪她。
一個單身女子獨自坐在湖邊一整晚?她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嗎?
「你別緊張,」看出他神情的不贊同,她脆聲笑了,「那大晚上琉森辦通宵慶典,雖然湖邊人是少些,還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啦。」
「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注意點。」他低低斥她。
「嗯,我知道。」她淺淺微笑,凝睇他的星眸流漾著難以言喻的柔情。
他一窒,猛然別過頭。
她看著他緊繃的側面,好片刻,輕快地問,「想不想發泄一下?」
「發泄什麼?」
「很多啊。工作上的壓力、對這個社會的不滿、心情郁悶、都可以發泄嘛。」
他只是淡淡冷哼,「我沒什麼好發泄的。」
「是嗎?那我先來好了。」說著,她忽然退後幾步,雙手在唇前圈成O字形,仰頭對天空吶喊。「啊--」
宏亮的聲嗓教沈修篁微微一震,朝她皺起眉頭。
她回以一個鬼臉。「來啊,你也喊嘛。」
「無聊。」他不屑斥道。
「你要是不喊,我今天就賴在這里不走了。」她威脅他,美眸點亮淘氣光芒。
他瞪她,「韓戀梅!」
「喊嘛。」她誘哄他,「就像這樣。」仰起頭,她再次仰天長嘯。
「你不怕吵到別人嗎?」
「這里還有別人嗎?」她笑嘻嘻。
「……」
「來嘛,跟我喊。」她繼續游說他,「不喊的話我真的不走羅。」
他重重嘆氣,懊惱地抓抓發,朝天際一彎月牙翻個白眼,短促地喊了一聲。
「不行,太小聲了,再一次。」她命令。
他沒好氣地瞪她,卻還是照做了,這回,音量稍稍拉高了些。
「不行。再用點心,用力喊!像這樣。」她示範,「啊--」
「啊--」
「再一次。啊--」
「啊--」
一次又一次,她強迫他不停對天吶喊,起初他很不情願,可漸漸地,他愈喊愈大聲,愈喊聲調愈高亢,愈喊愈感覺情緒激昂。
到後來,已無須她的帶領與催促,他自己,便不由自主咆吼起來。
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惆悵,一聲比一聲淒涼,一聲比一聲滿蘊痛楚。
聲嗓,慢慢碎了,甚至微微帶上哭音。
也不知喊了多久,他忽然覺得好疲倦,一股好深好沈的無力感襲來,蔓延他全身上下。
他雙腿一顫,驀地跪倒在地,拳頭緊緊收握。
肩頭,一陣一陣地抖顫,牙關縱使狠命咬著,也擋不住急遽竄上喉頭的嗚咽。大掌掩住臉。他試圖遮去那一滴滴自眼眶滾落的淚水,可那積蘊許久的悲痛,卻宛如洪水爆發,瘋狂地自他指間流泄。
他哭了。
一個人男人,竟哭得如此難看,他羞慚不已,恨不得當場死去。
可她沒嘲笑他,也沒說些無濟於事的安慰話,她只是默默在他身後跪下,溫柔地環抱他腰際,臉頰偎貼他不停起伏的背脊。
他更疲憊了,身子在剎那間更加虛軟萎靡。
他咬住拳頭,一面想抑制那令他難堪的哽咽,一面卻又好想就這麼放縱一回。
擁抱著他的韓戀梅仿佛察覺了他的掙扎,抬手撫了撫他汗濕的發,柔聲道,「沒關系的,沒關系。」她的嗓音好輕,好細,沒多說什麼,就這麼簡單幾個字。
可他卻恍然領悟她的了解,她懂得他在想什麼,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氣,放棄了掙扎,任淚水狂奔。
「小、小蘭……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懷里發顫,像寒夜里受傷的野獸。
擁住他的臂膀收緊,她的體溫緩緩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聲道,一直緊緊抱著他。
他感覺溫暖。在經過一年半的冰冷寒徹後,第一次感覺到些微暖意。
「為什麼?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麼、殘忍?為什麼……偏偏帶走她?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他啞著嗓音,不停地問。午夜夢回之際,這些問題總是在他心內徘徊,揮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帶走他最愛的人,恨他只能一個人苟活於世。
他好恨啊!
「你說,我是不是太軟弱了?戀梅。」他轉過身,喚著她的名,茫然無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難抑,攬過他頸項,親吻著他的發。「不是那樣的,修篁,你只是……太愛她了。」
因為愛一個人,也許會讓人變得勇敢,卻更容易使人軟弱。
他只是……太愛她了啊。
想著,韓戀梅驀地眼眸一熱,淚水跟著融化。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撫平深烙在他心口的傷痕,她只能展開自己溫暖的胸懷,無條件接納熊所適從的他。
就像慈藹的母親,不論發生了什麼事,總願意撐起她柔弱卻堅強的羽翼,保護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傷。
第四章
之後,兩人誰也沒提起那晚在淡水河畔發生的一切,當那些事不曾存在。
可是,兩人的關系卻好多了,或者該說沈修篁總算比較願意對她敞開心胸了,他接受了她闖進他生活的事實,也不再排拒走出去面對這個世界。
而伴在他身旁的,總是她。出去吃飯也好,買東西也好,听音樂會、看電影、欣賞舞台劇……不論他從事什麼活動,她總是陪他一起。
她會逗他笑,想辦法引他多說話,經常耍無賴似地強迫他發表意見。
他拿她沒輒。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有這種臉皮與勇氣,敢笑嘻嘻地面對一個陰郁沈悶的男人;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能有這麼大的耐心與堅持,一步一步,慢慢將他拖出泥沼,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
「喂,你在發什麼呆?就這麼不情願來當義工啊?」清雋的聲嗓拂過沈修篁耳畔,滿蘊嘲弄笑意。
他定了定神,回頭望向笑逐顏開的女人,她笑得好甜,好俏,閃閃發亮的眼像集中了全世界的陽光,璀璨明媚。她怎能笑得那麼開心呢,
「哪,這些是給你的。」。頂帽子還有一把油漆刷遞給他。「加油羅!」韓戀梅嬌聲道,語畢,自己也戴上一頂淡紅色的鴨舌帽。
他跟著載上帽子,無言地瞪著握在手中的油漆刷。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她會在禮拜天一早硬生生將一個男人從床上挖起,強迫他來這座老人安養中心當油漆工。
「干嘛啦?」她拿肩臂推了推他,「看你的樣子,似乎很不情願哦。」
他不語。
「好嘛,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頂多下次做你最愛的牛肉餡餅給你吃羅。」她雙手合十,再度耍起無賴,「幫個忙啦。我已經答應這些老人家會請來一個很了不起的藝術家,幫他們把這問交誼廳粉刷得漂漂亮亮--你不會讓我這個他們最尊敬的醫生下不了台吧?」
了不起的藝術家?最尊敬的醫生?
她究竟是往他臉上貼金?還是往自己臉上貼金?
「真拿你沒辦法。」他嘆息。「你說吧,要怎麼漆。」
「這個當然要問你羅。」她拍拍手,興高采烈地指了指地上五彩繽紛的油漆料與噴漆罐。「各種顏色都有,隨你這位大設計師高興怎麼創作都行。」
要他創作?她難道不知道嗎?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幫人設計過房子了。
他眼色一沈。「我沒意見,隨便什麼顏色都好。」
「真的沒意見?」她眨眨眼。
他不耐地點頭。
她深深望他一眼,眸光深邃,不知想些什麼。數秒後,她聳聳肩,菱唇淘氣一揚。「好吧,既然你沒意見的話,那我先來好了。」
他沒答腔,背靠著牆,雙手環抱胸前,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