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你們好好保重,我先走了。」司機看出韋皓天的困窘,但他也是個下人,拿小女孩沒轍,只能不斷地代替她跟韋皓天道歉。
「您慢走、慢走。」韋老爹手攢緊兩元銀元,像只得到骨頭的狗似地卑躬屈膝,看在小女孩的眼里,又是一陣冷哼。
「快走啦!」小女孩小腳一蹬,司機連忙跳上駕駛座將車開走,在旁觀看的黃包車夫,紛紛圍過來恭喜他們。
「老韋,你要發了,居然給你踫上‘中陸實業銀行’的大小姐。」白白撈了一筆。
「中陸實業銀行?」韋老爹興奮地捏緊手心里的銀元,這下子不怕今天沒有飯吃了。
「可不是嗎?」羨煞了其他的黃包車夫。「中陸實業銀行雖然剛成立不久,但是資本卻很雄厚,剛剛坐在那輛車上的,就是銀行老板的獨生女,好像叫郝蔓荻的樣子。」
「郝蔓荻,這是什麼怪名?」不像中國人的名字。
「是洋人的名字。」黃包車夫熱烈討論。「我听說這郝家大小姐,洋名就叫Man、Man、Man……」
正確的發音黃包夫發不出來,干脆作罷。
「反正就是後面那兩個字,听說很多買辦或是跟洋人比較親近的家庭,都喜歡給小孩取這樣的名字。」
「原來如此!」
黃包車夫聚集起來討論上海灘不斷涌出的新貴,沒人注意到一旁的韋皓天牙根是咬得多麼地緊,額頭上浮現出多少條青筋,就連韋老爹也不例外。
原來,那個女孩子的名字就叫「郝蔓荻」。
韋皓天將這三個字牢牢刻劃在腦中,發誓永遠不會忘記。
她有多大年紀,八歲或九歲?
記住她名字的韋皓天,接著猜測她的年紀,同時想起她那張有如搪瓷女圭女圭一般美麗的面孔。
他曾在專賣洋貨的洋行的透明櫥窗里面,看過一尊跟她很像的搪瓷女圭女圭。那尊洋女圭女圭的皮膚就跟她一樣白里透紅,五官就如同她一樣精致美麗,甚至連她身上的白色洋裝,都跟洋女圭女圭同一個款式。
你這個臭拉車的,走開啦!
他同時也沒忘記,她用著極端不屑的語氣要他滾遠一點兒別礙事,那口氣,就和看洋行的伙計一模一樣。
他們都狗眼看人低,都說他是個臭拉車的。但他發誓他不會永遠是一個黃包車夫,而且他會……
「是袁大頭呢,我咬咬看。」對于韋老爹而言,自尊值不了一分錢,溫飽最重要。
「給我!」但對于被人看做比狗還不如的韋皓天來說,卻是他此生最大的恥辱,也因此搶起錢來的力道特別凶猛。
「你干什麼,皓天?還我──」韋老爹打死不放棄銀元,貪婪卑賤的模樣讓韋皓天更加厭惡,更加握緊好不容易搶來的一塊銀元。
這就是他的父親──一個臭拉車的。
此時此刻,韋皓天憎恨他的環境、他的命運。
他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月兌離黃包車夫這一行,並且得到那個美麗的洋女圭女圭,在上海灘發光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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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後──
上下分隔多層的豪華客輪,緩緩地駛進了黃浦江口。
一個身穿米黃色低腰洋裝,頭戴相同色系呢帽的窈窕身影,赫然出現在甲板上,倚著白色的欄桿,居高臨下地欣賞黃浦江上的風光。
還是一樣沒變嘛!外灘的風景。
單手扶住差點被風吹跑的帽子,郝蔓荻的嘴角微微揚起,看不出多少對故鄉的思念。
她長年留法,思想舉止早已跟法國人無異,正是人們口中的「假洋鬼子」,這句話用來形容她,最適合不過。
巨大豪華的客輪終于下錨靠岸,只見船上船下開始動起來。提行李的提行李,忙著綁繩子的綁繩子,還有更多的親人等在岸邊,焦急的引頸盼望,期盼能從那一堆黑壓壓的人群中,認出久違的親人。
「小姐!大小姐!」
郝蔓荻的父親就如同她所預料的,沒親自來接船,只派了司機過來。
「老游,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郝蔓荻一點都不在意父親沒有來接船,轉身吩咐身後的挑夫將行李交給司機,兩人邊聊天邊往車子走去。
「托大小姐的福,小的過得很好。」司機回道,相信她並非真正關心他,主要是問她父親。
「我爹地呢?」她果然接著問。「他過得好不好?」
「老爺也過得很好,現在正在家里等您,要我趕緊把您送回去。」在郝家工作多年,沒有人比老游更了解這對父女,他們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都同樣自私。
「那我們就快走吧!我累著呢,想趕快休息了。」經過了好幾個星期的長途旅行,郝蔓荻只想快點上床睡覺,不想再同司機磨蹭。
「是,大小姐。」老游也不想同她瞎聊,因為他知道無論她跟他說什麼,都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敷衍而已。
昔日那輛拉風的Rolls-RoyceSilverGhost,勞斯萊斯「銀幻」,早已隨著歲月的演進淘汰,換成目前乘坐的法國瓦藏C-48CV四門廂型車。這讓郝蔓荻非常不滿,因為這款法國廂型車雖是出自知名建築師諾埃爾之手,但卻已經是七年前的老車,坐起來非常不舒服以及,不稱頭。
「爹地不是嚷著要換車嗎?怎麼沒換?」郝蔓荻把米黃色繡花手套月兌下來,一邊蹙緊秀眉問司機。
「不清楚,大小姐。」老游答。「老爺是提過要換車,但也只是說說,就沒下文了,小的也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就怪了。」郝蔓荻把眉頭蹙得更緊了,這一點都不像她爹地的作風。「他老人家向來是說什麼,就要做什麼的,這會兒怎麼轉性了……算了,等會兒見面再當面問問他好了,省得還得費腦筋想。」心煩。
「說得也是,還是當面問老爺子比較妥當。」老游手握方向盤,隨口敷衍,以免惹禍上身。
「郝氏大宅」就位于靜安寺路上,是一棟佔地寬廣的老洋房。洋房的前身是一個洋人大班所有,十七年前回國前將房子轉賣給郝家,算算屋齡也有二十多年了。
郝蔓荻撇撇嘴,二十多年的房子雖然在上海不算頂舊,但也不算新,她听說法租界最近又蓋了好多新式洋房,每一棟都比她家豪華漂亮,來得氣派多了。
郝蔓荻心里打著要纏著她爹地換房子的算盤,不過她不急,回到家第一件事也不是跟她爹地提這件事,而是跟姆媽要咖啡。
「李媽,麻煩給我一杯咖啡,加牛女乃不加糖。」她人剛踏進客廳,司機還沒來得及把她的行李拿進房里,她便一坐在沙發上,嚷嚷著要下人煮咖啡,姆媽趕緊回應。
「是,小姐,我馬上去煮。」上海人管家中年紀大的女佣人叫姆媽,算是一種尊稱。
「麻煩你了。」只不過,出自郝蔓荻的嘴里卻沒有多少尊敬性質,純粹是後天教育下不得不做的敷衍,這才能彰顯出她的教養。
「你啊,一回到家就要咖啡。」
教給她這種虛偽、打從骨子瞧不起人觀念的郝老爺子邊下樓邊搖頭。
「我看你除了那張臉是東方的之外,全身上下都給洋人佔走了,連骨子都是。」變成道地的洋人。
「爹地!」
不期然听見郝老爺聲音的郝蔓荻驚訝地回頭,迅速站起。
「我以為你不在家呢,結果你人在樓上,為什麼沒去接我?」她緊接著算帳。
「忙啊,寶貝。」郝老爺親熱地叫她的小名,安撫郝蔓荻。「你也知道爹地要掌管一家銀行,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做,哪來的時間專程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