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如臨咬一咬牙。「大人不出去,下官也不出去。」全然沒發覺打從來到青州,他就沒再口吃過。
石履霜惱火。「你再不出去,我讓你滾回天官府待選。」
「倘若大人決意如此,如臨也無話可說。」
不想在此時討論薛如臨去留,石履霜試著靜下心,腦中浮現小雪畫的坑道圖,心想倘若她不是在這里,最有可能會在哪里?
沒見到她尸體不是?她一定還活著!他無法接受除此以外的答案,也不願想像萬一她在崩塌時來不及避開,被壓在落石堆里……
他在深黑的礦坑里四處尋尋覓覓,良久,他像負傷的獸,必須努力地壓制住狺狺咆哮。「小雪……為什麼找不到你……」
「大人你看!」身後的薛如臨忽然喊道。
石履霜頓住腳步,看著薛如臨手里拿著一個眼熟的小東西。
是一只耳珥。
他送給小雪的耳珥!
她必在這附近。可能受了傷,可能因為沒東西吃而昏倒……
他急切地在未崩塌的坑室里尋尋覓覓,當一陣冷涼的風吹來時,他便順著那風尋去。
是空氣!
小雪需要空氣。
先前兩條坑道未打通前,舊坑里可能沒有足夠的空氣,所以原本擱在周遭常燃的油燈全都滅了。
當他穿行無數坑道,來到一處漆黑的坑洞之際,他听見令他垂淚的聲音——
「履霜麼……」有氣無力的,顯然是耗盡體力了。
冉小雪太久沒見到光,當她發現那微微光影,模模糊糊的由遠而近朝她而來時,頓時安心了。
唯有履霜。她知道,必是履霜。
「小雪?」石履霜終于找到靠坐在山壁邊、因數日未進食而渾身乏力的冉小雪。
冉小雪微微一笑,扯痛了干澀的唇,流出血來,她還是笑著。
「太好了,履霜來了,我可以……睡一覺了。等我、等我醒來……要跟履霜一起研究春冊,如此這樣,還要一年生一個孩子……生五個……」
石履霜小心將她抱起,熱淚灑落她胸前衣襟。
「別睡太久,別睡太久啊,小雪,你可知道我愛你入骨,千萬別留我孤單一個人……」
麟德十三年七月某日,原為石工部生辰,但自今年起,亦是他合婚之日。人人皆知,某自入冬官府後,因與石卿之間有諸多齟齬,兼之人雲亦雲,言石卿心如冰霜,月復比墨黑,實乃天大誤會!石卿履霜真乃一性情中人,他心熱如火,月復可客船,與其夫人相識多年,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種下情根,兩人同年登第、同年待選、又同入冬官府任職,自是日久情深。
石履霜于麟德五年遭御史彈劾黜官之際,夫人為他四處奔走,不吝于石卿落難時出手相助。夫人于麟德九年繼任司空,君王賜字瀾冬,石卿為使夫人無後顧之憂,一肩擔下勞碌政務,使夫人得以展其長才,男士內、女士外,伉儷情深,但為御史台主阻撓之故,遲遲未成婚。
直至青州礦災,兩人劫後重逢,石卿為尋心愛之人,七日夜里,墨發染上霜色,乃知人生苦短有若蜉蝣,以此不再躊躇,婚于青州。某因曾誤解石卿,特撰此文,名之為《冬雪記》,以與先前某所撰而為坊間不肖書樓盜印之《履霜記》互為參照。
——麟德十三年霜月,冬官府薛如臨《冬雪記》序
麟德十四年,《冬雪記》出版半年後,成為皇朝書市里難得一見的滯銷書,銷路不甚理想。
某日,到書市觀察銷售情況的原著者困惑低喃︰「難道世人竟不喜真相,反而熱衷于不實傳言麼?」
在《冬雪記》賣不出去的同時,被不肖書樓盜印的《履霜記》卻已不知再版過幾回,堪稱今年書市里最火紅的書籍。
想到這事,薛如臨不禁疑惑,到底他的手稿是被誰拿去盜印的?到現在他依然找不出犯人。
悶悶走出听雪樓,他想,此刻冬官府的小頭兒應該已經醒過來了吧!
今年他還是府士一名。無妨,听說如果能連續八年都當府士的話,就有機會直接晉升為一府首長咧。當今春官長與冬官長不正皆是如此?當然他志向沒那麼遠大,也沒有取代冬官長的異心,但將來集滿八年府士資歷,若能換得一個大夫之位來坐,也是挺好。
慢慢走回冬官府里,居然听見小娃兒的聲音。
他走進府長廳署門前偷覷了覷,只見副長抱著一個小娃兒哄著逗著,儼然是個慈父啊。
見有人走近,小娃兒忽地放聲大哭,圓滾滾眼楮底下掛著豆大淚珠。
這慈父擰眉,瞬間變成嚴峻官人。「薛府士,你傻站在外頭做什麼?還不趕緊來把這家伙帶走!」
薛如臨不怕上司賞他白眼,笑道︰「工部大人抱娃兒的動作挺俐落,想必以後也會是個好爹親啊。」
石履霜冷然一笑。「薛府士寫《冬雪記》寫上癮了,打算開始新撰一部《冬霜記》,專錄我石履霜婚後雜事了麼?」
他將懷里紀尉蘭所生的男女圭女圭丟給薛如臨。
那女人拐他妻子喝茶去,卻把小女圭女圭扔給他照顧。雖說孩子可愛,但他現在忙著應付御史台對他的不實指控,實在沒時間女乃別人的孩子。
聞言,薛如臨渾身一震。
「大人英明,下官確實正著手撰寫《冬霜記》……」石履霜果然不愧是石履霜啊,連他最近在寫什麼都模得清清楚楚。他干脆招認了。
還真有在寫!石履霜冷哼一聲。「《冬雪記》不是滯銷麼?還寫什麼寫?」
薛如臨恭敬答道︰「正因如此才需要寫啊。否則若因一部《履霜記》而弄臭了大人名聲,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石履霜哪里在意這種事。名聲越臭,他越是歡喜。這對他穩坐冬官府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地位很有幫助。然而這薛如臨不知發什麼癲,竟開始寫起風花雪月的情事,將他與小雪間的種種挖掘出來,公諸于世……這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
小雪是他一個人的。
他不樂與別人分享。
閃動黑眸,他忽笑道︰「要不這樣吧,你也別寫《冬霜記》了,改寫一本《履霜記》續篇如何?我保證,只要你繼續把我石履霜寫成心如冰霜、月復比墨黑的石工部,我就——」
「如臨不可听他的!」
一聲嬌喊自外頭傳來,正是已恢復健康的冬官府首長冉小雪。
君王恩典賜假,尚在休假中的她拎著一籃甜食自外頭走來,看著暫時代理她職位的親親夫婿,彎眼笑道︰「這位石大人面皮薄,不喜听人贊美,是以總是故作心如冰箱、月復比墨黑。偷偷告訴你,那本號稱滯銷的《冬雪記》,這位素來勤儉持家的大人可是一出手就買了一百本,據說想當作傳家寶啦!」
「冉小雪你敢泄我底!」臉紅了。
冉小雪揚起臉來,好笑地看著心愛男人道︰「怎麼不敢?石大人,你說說,我是你的誰啊?」
石履霜抿了抿嘴,直勾勾看著心愛妻子。「你?不就是冬官長瀾冬,我石履霜今生唯一愛入骨子里的冉小雪麼?」
打從他在礦坑里對她表白,她卻因為昏迷沒听見,事後听薛如臨轉述才知他說過那樣的話,之後,總是逮著機會要他一次次地說他愛她入骨。
有一晚纏綿時,他問︰「難道你不知道我深愛著你麼?」
她回答︰「知道。」那樣理所當然。「可我就想听履霜親口說。」
為此,他那晚咬著她的耳朵,用不同的方式告訴她,他深愛著她,愛入骨子里,愛她甚過自己……
自外斜映入室的夕照映在他發上,這男人……為她在七日夜里發色轉淡。剛從黑暗的礦坑里月兌困時,她因久不見光,暫時性地盲了幾天。後來視力恢復,乍見他一頭白發,還以為自己眼力出了問題,沒想到他竟為她……朝為青絲暮成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