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這地方的老百姓會將他們的孩子取名為履霜,孩子們懂事後問,為什麼要取名履霜啊?父母會答說︰這是一首曲子啊,履朝霜兮采晨寒,麟德年間有個舉世無雙的狀元郎就以履霜為名。這狀元郎本來沒有真正的名字,所以歸籍本朝時,君王特意賜名履霜,讓他以字為名,因此能夠叫做履霜的孩子,也會有天大的福氣喔。」
「……你這話,為何偏要在這種地方說?」她說了這樣的話,教他要怎麼求她別再離開他那麼久、那麼遠?他怕自己已經快要承受不住長時間的分離……石履霜猛地抽回手,再度負在背後。他別開臉,不肯看她。
冉小雪怔了一怔,以為他不喜歡听,哪知竟听見他道︰「倘若現在四下無人,我會叫你說一百遍、一千遍給我听。」偏偏現下光天化日,書樓里人還頗不少,他根本什麼事都不能做!
冉小雪眼底蒙上一層霧。「要不我這就去付帳——」然後趕快回去,隨便他想做什麼事。
「等等。」他迅速握住她手肘,擰眉,瞪著她書籃里的書。「你這書是從樓上拿下來的吧?」
這听雪樓本來只是一間小小書樓,但因專售人所不售、專梓人所不梓,極為大膽,近年來儼然成為京城書坊的龍首。更甭說,受君王的閱讀癖好影響,民間禁書雖不至于大刺刺流通于書市,但若有心尋覓,絕不愁找不到。
冉小雪這書籃里擺著兩本看似普通的藍皮書,但翻開內頁,可能就是別有洞天的禁書啊。
麒麟帝愛看禁書,連宣揚亡國論的《麟之趾》都從禁書單上給撤去了,可以想見未來皇朝書市只會更加蓬勃。
對此,他其實頗有微詞。
皇朝商業發達,倘若書商為了刺激銷量,專門出版某些迎合世俗喜好的書刊,社會風氣必定會受到影響。朝廷也許不嚴令禁止某些書籍的流通,但全然放任不管,絕對有害無益。
澳日他上朝時,會提出此事與其他大臣共議,至于眼下呢……
瞧她一臉心虛,他覺得最好檢查一下她選的書。
挑出其中一本,長指打開裝在外頭的藍錦書盒,內容物是一本裝帙精美的書,藍錦封皮上以草書寫著四個大字——花、營、錦、陣?
石履霜微眯起眼。「你打算送這書給陛下當賀禮?」
冉小雪赧然承認。「呃,嗯。」解釋︰「陛下打小就登上玉座,忙于國事,身邊雖有眾多女官和太保照顧著,但想必仍頗缺乏這方面的知識……更甭說她專看一些男色書籍,要是在大婚時發生了誤解可不好。」
「這方面的知識……難道冬官長就懂?」他都沒做完的事,她怎麼會懂?
「是……不大懂,所以才拿了兩套啊。」冉小雪紅著臉將石履霜手中書籍搶回懷里,揣著。
開玩笑!這可是珍稀本,難得重新出刊,當然得搶一套來自用,以後還能當作傳家寶啊。扭頭付賬去。
石履霜再度將她拉回身邊,道︰「既是要當賀禮的,買一套就好了。」雖然如今以他薪俸,大可買下無數套花營錦陣,但既能節省,又何必浪費?
冉小雪還揣著那套書不肯放。「呃……可、可是……」紅著臉看著石履霜,咬唇道︰「不買兩套,怎麼好同履霜一起研究?」
倘若一起研究後,還不能讓他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那麼必是如尉蘭所言,他有……隱疾。屆時她也就不強求這事,反正能跟履霜在一塊兒就好。起碼知道他不是不想,而是力不從心啊。
只見石履霜表情鎮定地拿走一套書還給書坊伙計,堅定道︰「只買一套。當賀禮。」
見她臉蛋都皺成一團了,石履霜這才靠近她耳邊低語︰「小雪,這書我有,若早知你想研究……」
「你……你有?」冉小雪訝然瞪視著他。冷若冰霜潔身自愛才高八斗臨風玉樹不與世俗同流的石工部石履霜竟然私藏春冊?
冷若冰霜潔身自愛才高八斗臨風玉樹不與世俗同流的石工部挑起眉來。
「很訝異?」笑了一笑,以著只有她能听見的聲量低語︰「我想跟心所戀慕姑娘這般這般,如此如此,又怕技巧不佳,令她不適,自得先在紙上研究一番,才好付諸實行。」他敢說全京城男子,除了當今宰相以外,每個人都研究過這類教學書籍。
「既然如此,何以履霜總是……」中道而廢?
「小雪,你是個冉氏。」仿佛這句話就足以解釋一切。
看望著他的眼神,小雪猛然領悟,是因為珍惜她呀!
皇朝民風算是開放的了,但她出身開國禮學世家——雖然如今的冉氏早已不再那麼守禮了,與那天朝大陸上,至今還守著前朝舊禮的遺族卞梁氏不一樣,皇朝冉氏雖是制禮者,但氏族里違禮之人不在少數……
雖想跟他說,她也想當個違禮者……但履霜甚至比她更看重她的名聲。這男子總是堅持而固執。
她看著他一身灰色長衫,黑色長發只是松松束起,看望去卻是這雪白冬日里最醒目的一點墨色;而他用那點墨色,在她心頭篆字。
墨黑雙眼,無比認真。
「冉小雪。」他喚她名。
「瀾冬。」喚她字。
「我家的冬官長。」喚她身份。
「我石履霜心愛的好姑娘。」喚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石某欲與姑娘如此這般,你何時願意歸來,與我一同遨翔四海呢?」
「履霜可是在求親?」
「難不成是在向你討債?」
他挑起眉,神情是清冷的,眼神卻如六月暖陽那般熾熱。
無須催促,他張開雙臂,將朝他撲來的姑娘抱滿懷。
「大人意欲撲倒下官?」雖說是穩穩地站住了,可嘴上豆腐還是當吃就吃。
「履霜,你等我,等我自青州歸來,我們便成親吧。」她附在他耳邊說。
「別讓我等太久,小雪,我總覺得已等了一輩子……」
「要不,我們等會兒先回旅棧一起研究研究……履霜私藏的那本花營錦陣?」
「……不。雖然下官一個人獨守空床好是寂寞。」唇畔勾起一抹艷色,他低語︰「但這書,得留著咱們花燭夜里用,屆時大人會知道你損失了什麼,如此方能期待大人歸心似箭,盡早歸來啊。」
「歸心似箭?」冉小雪在他詢問的目光里毫無保留地道︰「心……不是一直都在履霜身上麼?不論我身在何地,我心始終沒離開過履霜。」
原來在兩人情感的拉鋸上,真正贏家是這位冬官長。
對于感情真誠毫無保留的冉小雪,就連對他人一貫冷若冰雪、唯獨在心愛女子面前情熱如火的石工部也得謙卑地甘拜下風。
他想起多年前她以一身青衫失序地闖進他眼底,擾動他的心,當時他心底只有未卜的前程,容不下風花雪月,饒是如此,那抹青影還是深鏤心版上;隨著時間過去,那青影非但沒有磨滅,甚而日漸清晰,直至今日……
他眼底被她身影佔滿,卻發現,自己並未因為愛她而失去原有的理念,他依然胸懷大志,在為官這條路上有所固執、有所堅持,他仍然走在自己想走的道路上,差別只在,有她同行……
後來,因為是要送給麒麟當賀禮的,由她自己付了帳。
走在街上,他對她說︰「小雪,我想要五個孩子。」
她沒停下腳步,只抬起臉來瞅著他,忽地眯眼一笑。「等我歸來,我們一年生一個吧。」
終章
石工部履霜,人如其名,心如冰霜,于朝中風評頗劣,與春官﹣曇卿實為同一等黑心人。某于麟德十二年入冬官府,即遭石卿處處打壓。冬官府內上下皆言︰「汝初入冬官,切勿得罪于石卿,若無要事,能避當避。」乃知此人以副長之位凌駕于府內,有取代首長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