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履霜不以為然。「倘若真是愛民如子,求賢若渴,不是更應該要審慎考慮種種可能麼?固然,天子駕崩這種事非人所能預期,但時臨科考,帝王卻依然前往御苑逐獵,進而發生了意外,這難道不是因為君王心中沒有存著對人民的體恤麼?在民間,有多少人十年寒窗,就盼著這三年一試能魚躍龍門。如今臨時喊停,教一心期盼的士子情何以堪?」
「呃,確實是有點尷尬。」小雪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石履霜作為停科的「受害者」,的確有資格這麼質疑的。
儀制既是冉氏所訂立,而她也確實姓冉,如今先祖已逝,倘若皇朝儀制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身為後輩子孫,她沒辦法撇除責任。
听出石履霜語氣中的責備之意,紀尉蘭挺身為好友說了句公道話︰「前程受到耽誤的人,並非石公子一個人。小雪也是好不容易才盼到參加京試的機會,現在朝廷說不考了,小雪也和所有舉子一樣得靜候朝廷的決定啊。更甭說如今證據尚未明朗,誰知道往後還能不能順利舉行科考?」
即將繼位的君王是皇朝的首位女帝,然而這位陛下能不能順利通過上天的考驗,還是未知數。
先帝崩殂,新帝即位之時,政局最是動蕩。如今全京城里處處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讓這個新年頭才剛剛開春,就令人感到有些不安。
只有盛世太平年才能有常態性的科舉,若在亂世,科考這事,連想都不用想。
紀尉蘭過慣了安定日子,一踫上危機四伏的氛圍,感受不比出仕之人來得淺。
沒有人會希望自己身在亂世之中。君不見,北方的小柄商野,不正是因為君王失道,而使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熱的煉獄中麼?
紀尉蘭一席話,教石履霜也沉默了。國之安危,取決于一人之心啊……
「哈哈,也不必如此憂心啦,兩位。」听出紀尉蘭話中的憂慮,冉小雪伸出雙手,分別覆住紀尉蘭與石履霜的手背。
兩人不約而同回視她。
小雪咧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說︰「我見過咱們國家未來的新帝。」她在先帝喪禮中,曾遠遠見過那位年僅六歲的太子。「你們應該听說過她的名吧?」傳說麒麟是只有在盛世時才會出現的仁獸,本朝太子即名為麒麟。
「雖然她還年幼,但身邊有許多輔政大臣在,我想她一定能順利即位,成為皇朝有史以來的頭一位女帝的。俗話不是說,冬日要夠冷,冷到凍死埋在土里的蝗蟲卵,如此,來年春時,麥子才會長得好麼?」
她忽地站了起來,探手到亭子外頭接捧一掌心不斷飄落的冬雪,回頭笑說︰「今年冬天的雪下得這樣多,來年必是豐年。兩位,我們即將恭逢盛世呢!」
紀尉蘭忍不住先笑了出來。「小雪永遠這麼樂觀。」事情讓她這麼一說,又仿佛沒原先想的那麼嚴重了。
石履霜眼神莫測的看著冉小雪縴細的身影。
小雪輕輕搖首。「尉蘭,倘若你見過太子在宮里大會諸侯群攻的勇氣,你就會知道我不只是樂觀而已。」
王宮里舉行天子喪祀儀時,她因為擔任助祭的儐相,站得近的關系,清楚看見太子麒麟的一舉一動。
「……當時,她雙腿明明在發抖,表情卻十分鎮定,一點也沒露出害怕的模樣,那可不是普通的勇敢。」
「果真如此,實在令人期待。」同是女子,紀尉蘭與冉小雪忍不住期盼著女太子能順利登基。
石履霜卻不以為然,冷淡道︰「六歲大的孩子,哪里有能力治理一個國家?就算僥幸登基,難保不會領著著國家走向滅亡。要是我,就不會對這樣的君王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
第2章(2)
一踫冷水當頭潑下,兩位小姐都怔了一怔。
這位石公子講起話來還真是一針見血。
盡避是事實,但紀尉蘭不太服氣,便反問︰「石公子言下之意,是認為有比太子更好的儲君人選咯?」
他略整衣衫,從亭椅上站了起來。
小雪趕緊移步到他身邊,怕他腳步走不穩,想攙扶他。
石履霜身體雖還虛弱著,但還不至于孱弱到需要人攙扶才能行走。
他避開冉小雪攙扶的手,看著天際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落雪道︰「事實上,我不在乎這國家由誰當家做主。太子也好,其他人也罷,只要肯給百姓們一條活路走,誰登上帝位,在我而言都沒有差別。」
這話說得十分冷峻,教冉小雪沒法子再伸出手去捉住他的手,勸他多飲一杯熱茶,只得放任他踏進冰天雪地里。
這人,一身灰藍色長袍,墨黑長發,走在茫茫白雪中,仿佛宣紙上暈染開來的一點墨跡,那落寞的背影教冉小雪忍不住看了許久。
久久,亭子里,茶煙依舊裊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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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尉蘭連著幾日觀察石履霜,在今日總算得到一個結論。
「人不可貌相,不是麼?」
冉小雪微轉過頭來,以眼神詢問何意。
紀尉蘭說︰「石履霜這人明明清雅俊逸,一顆心卻冷得有如冬天的冰霜。我敢說,他就算站在雪堆里也不會覺得冷。」只因他內與外同樣冷冽啊。
本來,第一次見面時,紀尉蘭還覺得這個人相貌很好看,曾稍微留意了一下,誰知道他骨子里竟是個傲慢無禮的人。
聞言,小雪唇邊緩緩浮出一抹笑意。她走到好友身邊,並不評價石履霜的為人,只輕聲道︰「對不起呀,尉蘭。」
紀尉蘭眉角微挑。「好端端的,說什麼對不起?」
「我應該自己照顧他的,卻把人寄在你這里,累了你。」尉蘭家境富裕,一出生就過慣好日子,哪里曾伺候過人,這陣子代她照顧石履霜,是委屈了點。
紀尉蘭確實有些委屈,但主要是因為石履霜這個人脾氣不是很好的緣故,跟冉小雪一點關系也沒有。她是個明理人,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朋友,更甭說……
「小雪,你知道你其實沒有撞到他吧?」
那夜她們在慌亂中誤以為自己撞傷人,一肩擔起責任後,紀尉蘭總覺得事情有些說不上來的不對勁。
後來,她一方面請來大夫治療石履霜,一方面又花了些精神回到出事地點,想確認這場意外的責任歸屬。
幾番打探下,這才知道石履霜並不是因為被馬車撞到才受傷的,而是早就受了傷倒在街上。問過大夫,他一身內傷應是被人毆打所致,或許那天晚上是遭到劫掠了……當天戶外極冷,若不是小雪停下馬車救了他,興許他早已凍死。
但人既已請入家中,總不能再把他扔出去。更何況,如今他「似乎」失去部分記憶……可每每見石履霜以皇朝律典提醒小雪要負起全責時,她都有些氣悶,想把事情說破。
「噓。」小雪攬著好友肩頭,在耳邊低語︰「別說,尉蘭。」
她當然知道自己沒撞到石履霜。那天她停下馬車時,距離他躺下的位置還足足一尺遠呢。只是雪夜里視線不清,當時她又太過緊張,一時間沒多想,就將責任攬下。事後幾天冷靜下來,才想了個明白。
盡避如此,她卻不打算再澄清這件事。
「那麼,就這樣……」養著一個石履霜?紀尉蘭問。
「就這樣吧。」養著一個石履霜。冉小雪說。
她看得出來石履霜這人心高氣傲,假使知道了事情原委,一定會立刻離開。但他傷勢尚未痊愈,外頭又下著大雪。他家世寒微,身無分文,倘若在這時候讓他走,豈不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