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後,真夜穩住步伐,姿態俐落地挽起弓,單眸微眯,將視線專注在遠方鵠的上,隨著手臂肌肉一縮一放,箭矢破風射出——神跡!
他居然意見中的!
一定是神跡……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黃梨江已經無暇留意了。
「暈了,有人熱暈了!」
耳邊听見慌忙的呼嚷聲,他圓睜著眸,神魂仿佛不屬于自己,只能死命盯著那不知何時已成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後來,這夏日的競射,有一名在場的史官將此事記上一筆——隆佑十六年,夏,帝駕幸御苑觀諸皇子競射,明光太子意見中的,群臣贊嘆。帝命翰林黃乃即席作《射者中賦》。帝素好文學,時,太子侍讀黃梨江,翰林黃乃之子,隨侍在側,帝本欲召見,命翰林父子同題作賦,然因灼熱,有多名侍從暈厥,黃梨江亦在其中,少時,太子赴太醫院探視其侍讀,審其容態,竟疑為斷袖,無奈世人不察,此或獨為史家所目。
——內史福東風《隆佑朝諸王史》殘稿
入夜後,史館館閣里,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東風,沒有的事,怎亂寫?」
他們是當朝史官,雖然還知識小小的八品內史,但祖訓教誨,秉筆直書,寫史務求真實,這教誨他牢記心底,但他孿生兄弟福東風卻似乎不怎麼放在心上。
聞言,正在書櫃前整理其他校書郎送來的史料,福東風轉過身來,是一張與同胞兄弟福西風一模一樣的俊顏,眉眼略略挑起。「我亂寫什麼?」揚了揚手中福東風平時作為私人嗜好撰寫的《諸王史》,福西風道︰「寫太子斷袖,無憑無據,不是亂寫是什麼?」
「兩個回答。」福東風條理清楚地說︰「其一,沒有人能證明太子不是斷袖,他年紀已十九,卻還沒有冊妃,短袖的可能性會逐日傳開來;其二,我就算是亂寫,也是有根據的亂寫。」
盡避福西風從小就跟他這個同胞兄弟理念不合,听聞此言,還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願聞其詳。」福東風俊眉略略揚起。「太子去太醫院探視黃梨江時,我瞧見了。」那時他剛好假借尿遁的名義,在御花園里閑晃呢。
「瞧見了什麼?」福西風浩氣地追問。「我瞧見——」
「們倆不做正事,在議論些什麼!」聲若洪鐘的福太史出現在玄關外,走進館閣時,順道關上了門。「爹。」兄弟倆不約而同心虛一喚。「不是說過在宮里要喊我太史麼?」福太史搖搖頭,壓低聲量道︰「這麼愛談論是非,小心禍從口出。」兄弟倆立即噤聲,就連福太史取走福西風手里的札記,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聲。「這東西不可能出現在宮廷里,不論真假,寫下皇家秘辛,大禍就會臨頭,如果還想留在宮里好好當一名史官,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必須要做,以及該怎麼做,腦袋得想清楚。」
「是。」兄弟倆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論,畢竟,史有殷鑒,他們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寫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會招來滅門大禍。教訓完兒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兩名年輕的史官整理完當日繁雜的史料,稍閑時,福太史才道︰「論起口風緊這一點,們還輸那丫頭一截。」提起「那丫頭」,福東風不禁蹙眉,問︰「福……那丫頭還是堅持要入宮麼?」為了升任左右史,負責記錄帝王起居,他和西風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家了,難得見到父親一面,趕緊問個清楚。打從六年前撿了男扮女裝,入宮充任女史的福南風一面,福家隱不出世的麼女——福氣,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宮當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後宮當女史幾乎是逃不過的宿命,但福氣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里因為沒有適合的女性成員,只好選定福家四字福南風男扮女裝入後宮接掌女史。孰料前幾年,小妹福氣對南風一見驚人,誓言要效法兄長,走上女史職位的不歸路,這一、兩年就準備要入宮,先從小爆女的角色見習起了。福家人無論怎麼勸,小妹都不肯听從,執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宮,要再離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說,福氣是個嚴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宮闕,只怕連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與其將人生中大號的青春都葬送在後宮里,福東風寧願自己的妹妹平安長大,嫁個平凡男人,過著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風難得想法與兄長一致。盡避背負著家學的重擔,但福太史又何嘗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將青春年華埋沒在黑暗的宮廷里。思及此,館內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沉沒起來。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別杞人憂天了,丫頭自小埃氣,上天會照應她的。倒是們倆若不努力些,要怎麼擔起寫帝王起居住的重責大任?還是多放些心思在寫史上頭吧。」福東風瞥了眼火爐內已被燒盡的松紙,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宮里不能寫諸王秘史,那麼,要在哪里寫,才能讓世人看見被隱藏起來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見到太子在太醫院里,竟對他的侍讀流露出某種近似男女間的情愫。若沒有親眼見到,一般人斷然不會相信,那麼這段歷史豈不是要埋沒在宮闕當中?幸好,幸好他看見了。
睜開眼楮時,不意外看見真夜的臉。雖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麼射得中?」難道先前練習時,都在練假的?真夜老早支開太醫,自己照料他昏厥過去的美侍讀,面對這眾人心中的疑問,只笑笑回答︰「心誠則靈。」靈?靈個頭啦!這人好沒良心,都什麼時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訴他實話,對他多交出一點信任麼?心里悶得別開臉,一條冰涼的冷巾蓋上他臉面,耳邊傳來真夜討好的聲音︰「好啦,小梨子,頭還疼麼?精神回復些沒有?」黃梨江一把扯下臉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裝的,還問。」怕君王命令他與爹親同題作賦,太子出風頭,會招人嫉妒,趁著身邊有人中了暑熱暈厥,他也趕緊假裝暈倒,好到太醫院來避一避。真夜怎會不知他這侍讀心里的想法,只是見他假裝暈厥那一剎那,他確實擔心了半晌,勉強耐著性子,真等到君王準許他離席,才趕緊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醫給識破……
凝眼瞧著他粉面桃腮、秀頸如玉,與這樣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眼前人兒是一名男子。尤其當他怒目嗔對時,更隱然有種女兒家的嬌態,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才好,只得溫聲道︰「既然已經沒有大礙,就隨我到永寧宮見我母後吧。」射賽結束後,母後便要他在宮里多待些時候,說有事要與他商量,至于要商量什麼,真夜心里雖然有底,卻不說破,要裝傻到底。
丙然,兩人到了永寧宮後,皇後提起選妃一事,真夜皆微笑應承,沒反對,但沒有接受,皇後所提的幾個中意人選,都是朝中極有權勢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將門之女。「父皇十八歲時就已經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該選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這事就定下來,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無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側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當年她便是以側妃的身份懷了真夜的。仿佛想到什麼重要的事,皇後圖軟轉向一旁的黃梨江,問道︰「侍讀,太子應該還是童身吧?」為了確保未來生下的繼承人血統的純正,天朝的太子向來都在大婚時才解除童身,當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問起這問題,黃梨江一時愕然,不知該怎麼回答。盡避在東宮時,真夜從來都不曾對身邊的宮女有任何輕佻的舉止,但他經常微服出宮,有時連他也不清楚他的去處,若他曾在外頭偷香過,他也不會知曉。這種事……不知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經失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聲。「母後真愛開玩笑,有侍讀鎮日伴隨在側,兒臣哪有機會失身呢。」說得好像他是太子爺的貞操鎖似的。黃梨江心里悶哼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