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哈哈一笑,「麒麟別怕,你稍早不是已經下旨,今夕要與民同樂嗎?當著百姓的面,太傅不會說什麼的。」
麒麟聞言,也笑了。「是喔,保保不說,我差點都忘了。」左右看著太保手里的酒壇,不禁又問︰「酒只有一壇啊?」怎麼夠他們兩喝得痛快。
太保揭開酒壇封口,笑道︰「還多著呢,只怕麒麟酒量差,不到三杯就醉倒了。」
麒麟大笑。「才不會,保保別小看我。」說著便接過酒壇,催促太保拿出另一壇酒,兩人就坐在御床上,準備開懷痛飲。
結果,三杯倒的人,是太保啊。
麒麟喝完了她手上的那一壇灑,滿懷溫柔地看著太保酡紅的醉顏。「柔雨,好生照顧太保,我出去走走。」
怕擾了太保清夢,麒麟拎起太保沒喝完的那半壇酒,逕自往宮外走去。
怎麼走到這里來了?!
皇宮之北的凌霄殿,又叫做北學,帝師所居,是太傅平時在宮中的住所。
微醺的麒麟原本只是想到寢宮的另一間居室睡覺,但因為沒有睡意,在皇宮里聞晃著,沒想到竟然晃到這兒來了。
怕被太傅睡見,麒麟扭頭便想往別外去。轉身之際,瞥見凌霄殿里透出燈火,她心里一怔,終究忍不住走近學宮。
都月上中天了,燈卻還亮著。夜這麼深了,難道太傅還未就寢?
平時她很少主動來太傅的學宮,怕听婁歡訓斥。
然而此時此刻不意來到此地,麒麟卻又想著,平時從不卸下面具的太傅,在深夜里一人獨處時,也仍然戴著那可惡的面具嗎?
黑夜隱藏了她的蹤跡,她放輕腳步,踩著因酒醉而微微歪斜的步伐靠近學宮。才稍稍接近,便瞧見婁歡的身影。
他坐在窗後的椅子上,手里翻著遠古的簡牘,顯然正在閱讀古冊。
麒麟不太了解婁歡平時結束公務後都在做些什麼,有些什麼嗜好,以及他……是否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秘密,想必是有的。但婁歡掩飾得太好,麒麟無從挖掘,也不確定該不該挖掘。總覺得,有些事情一旦浮上了台面,不見得會比較好。但那並不代表她一點兒都不好奇。
悄悄地,她移動著微型,靠近窗邊。太傅到底是讀書人,雖然射藝極佳,但是仍不比一般武人敏銳。
她躲在窗邊黑暗處窺視著,沒有發覺自己雙手汗濕,作賊般心虛緊張。
宋麒麟,你爭氣一點!不過是偷窺一個男人,有什麼好緊張的。
她強迫自己緩下有些急促的呼息,盡可能輕輕地吐氣。
然後,她看見了。太傅居然連在深夜都戴著面具。
換上一襲寬松長袍的婁歡,放下束發,沒有戴冠,修長的手指一會兒輕巧地擱在桌上,一會兒抬起,撫觸他另一手上珍貴的竹簡。
麒麟認出那是藏在秘府中的上古簡,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和帝王才能調閱。
原本太傅喜歡閱讀上古簡啊。但燈火這麼昏暗,怎不叫人多點幾盞燈呢?萬一看花了眼,那可怎麼辦!婁歡一向雙目有神,實在無法想像他兩眼昏暗的樣子。
麒麟心里想著等一會要喚人來幫太傅多點幾盞燈,或者干脆把鄰國進貢的那幾顆夜光珠給拿過來充作照明,但思及婁歡畢竟是一國宰相,宮人們不可能照顧不周,只可能是婁歡自己不想多點燈。
麒麟不自覺蹙起了眉,卻始終沒有出聲打擾窗後的男人。直到夜時,露水沁滲,濡濕了她的衣衫,酒力稍褪後感覺到秋夜里的涼意,才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听見了異樣的聲響,婁歡抬起頭看向黑暗的窗外。
空無一人。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香味。
片刻後,他收起簡牘,起身撚熄燈火,學宮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麒麟躲在窗台下,掩著口鼻,很小心地呼息。
發現太傅熄燈了,她才遲疑地站了起來,卻正好對上視力極佳,在夜里也能視物的婁歡-麒麟原先不知道他能夜視,現在知道了,因他正站在窗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不待他開口,麒麟已經有所動作。她高高捧抱起手中酒壇,自我保護地道︰「太傅,夜深了,還不入睡?」
「陛下不也還沒睡。」他的聲音在靜夜中顯得更加醇厚,攝人心緒。
「我……睡不著,所以喝了一點酒……今夕要與民同樂的,記得嗎?」所以不可以責備她喝酒誤國,她沒有,還沒有。
「臣沒有忘記。不過陛下那道聖旨下得太突然,沒有考慮到臨時宣布解除夜禁,京城里的警戒可能會出現問題。」
聞言,麒麟擰眉。「夏官長已經調動甲士多加防區了,不怕有宵趁機擾亂。」
「那是在陛下做出那道臨時聖旨時,夏官長不得不立刻做出的因應措施。」
言下之意,好像她又做了一件未經考慮的事,給大臣添麻煩。
麒麟沉默起來。在隱微的月光下,她瞪著婁歡那張藏住他表情的面具。
有多久了?她想著,這男人有多久不曾對她笑過一笑了?她還記得那張面具底下的唇,笑起來時有多麼溫柔……人人都說,婁太傅輕輕一笑便能柔軟人主,令人如沐春風,他那不吝惜給予眾人的微笑,是曾幾何時開始對她吝嗇起來的?
婁歡只是繼續說道︰「帝王施恩于民,固然能夠激勵人心,但是在下旨之前,應該要先做好通盤的考量和準備。」
麒麟依然沉默。
婁歡繼續又說︰「臣听說陛下有意以軍法審判歧州司馬的事了。」
消息傳得真快!麒麟猛然昂起下巴。「如何?對于這項決策,太傅又有什麼高見?」這絕不是‘願聞其詳’的語氣。
麒麟也深知,若選擇不听太傅的建言,絕對是愚蠢至極的,但從太傅口中听見自己的缺失,卻又頗令人不是滋味。大抵忠言逆耳,麒麟雖然了解這互古不移的道理,但也不見得能歡喜接受。
「臣以為,用審判已經自殺的州司馬固然無不可,但是-」
麒麟已經習慣听見婁歡的‘但是’,那才是他真正要說的話。
婁歡說︰「但是,此例一開,只怕往後再有相同的情況時,會難以服從。」
麒麟只是搖頭。「錯了,太傅,趙清並非是首開先例的人。不記得了嗎?十年前也發生過同樣的事。倘若你要我根據皇朝律法來決策,背後目的,說穿了,不過只是為了鞏固我的王位。而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再過一百年,我還是做不到。」
她無法因為少數人的作為,而下令殺死千數萬人。更何況,倘若沐清影所言是真,趙清之所以叛亂的緣由是出于對她所擁有天命的質疑……假使連她自己都不認為自己身懷天命,那麼,別人若也提出懷疑時,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懲罰他。誠如當年她繼位時,母系親族的叛亂……
婁歡注視著麒麟的一舉一動。即使明白麒麟深深苦惱著,懷疑自己並非真命天子,他也沒有說出來。
要成為一個國家的君王,除了上天與臣民的承認外,君王本身更必須有所自覺。倘若她不認為自己該坐在玉座之上,那麼,她就真的還沒有資格理直氣壯。
麒麟,自她六歲時成為她的歷官以來,他便一直看著她,直到今日依舊如是。
在他眼中,她一直是他必須教導的儲君,雖然一夕間的巨變,導致她必須在短時間內登上至尊之位,但麒麟心性不定,經常做出令人心驚膽跳的事。
他努力地想教導她成為一個帝王,因此他眼中的她,也該就只是一個帝王。
名義上,她是君,他是臣,但十年相處,婁歡不敢說他沒有任何逾越的地方。作為一名帝師,職務之便,他經常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