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官長什麼都沒說嗎?」夏官長遲疑地道。
「她只說,陛下向她問禮……」婁歡猛然領悟過來。「難不成陛下她……夏官長,陛下現在何處?」
「恕下官不能透露。婁相,陛下不許臣等透露她的行蹤。」更不能說出,這幾日,陛下都夜宿在地牢門前,不曾回寢宮休息。
理由是︰「皇朝歷代以來,尚無帝師下獄的例子,依君臣之禮,朕不能阻止三公下獄,但依君師之禮,帝師下獄,朕亦難辭其咎。」麒麟如是昭告。
問清楚皇朝的禮法之後,麒麟便齋戒受諫,且夜宿獄前,下旨不許令三公知曉此事。三公一日不出獄,她便一日不安寢。
「麒麟又不笨。」另一間囚室里出太保的聲音。「太傅,別忘了她是你教出來的。你有十成聰明,麒麟起碼也學得了八分。現下,她必定夜宿地牢外,學你自我降罪——咳咳——以麒麟的個性,她是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會輕易低頭的。」
「太保說的是。」婁歡自嘲地道。在某些方面,麒麟確實像他。是因為長達十年的教養所導致的結果嗎?教出一個思考方式與他幾乎如出一轍的君王。
再度听見輕咳聲,婁歡蹙起眉,關切地問︰「太保,你身體不適嗎?」
太保仍在咳嗽,沒有回話。
太師出聲了。「婁太傅,太保已經受寒兩天了。」語氣里帶有一絲憂慮。
一听見太師的話,站在婁歡囚室前的夏官長立即反應過來,「我這就去告訴陛下,請她特赦三公。」地牢太過陰冷潮濕,一直關在里頭,很容易生病。
「不行,咳咳。」太保阻止。「陛下正在學習如何獨當一面,好不容易才稍稍上了軌道。我還掌得住,別拿這些小事情去煩她。」
「這不是小事。」婁歡當下決定︰「夏官長,麻煩你請御醫過來——」
太保打斷婁歡的話。「請御醫來,可以,但是別讓陛下知道。你們只要好好照顧陛下就可以了。不過短短幾日的牢獄之災,我若受不住,又怎麼有資格當一名帝師?」不是不明白婁歡的用心良苦,既是如此,她也不能軟弱。
「太保,你身上帶著披風嗎?」太師突然插話問道。
「咳,沒。」誰知道地牢里入夜後會這麼冷。她又沒被關過。
「夏官長,麻煩你。」太師解上的披風,遞給囚室外的夏官長。
夏官長會意,將太師的披風轉交給太保。
「咦!太師你……」經常隨身穿著披風嗎?就連溫暖的春季也不忘披風隨身啊。如今想來,好像確實如此呢。但太師看起來身強體健,不像是怕冷的人。
「太保你畏冷,應該要記得隨時多帶一件披風,以備天候突然轉涼,又或者偶爾在外頭露睡時,可以避免受寒。」
「太師,你……?」怎麼說得好似很清楚她平日到處亂睡的小習慣?
「太師說的是。」婁歡說︰「太保該多照顧自己。」再度听見太保囚室里的輕微干咳,先前他因為忙于國事和留意麒麟,沒有注意到太保的狀況。「夏官長,在你請御醫過來以前,麻煩你幫我傳一句話給陛下吧。就說︰‘這一回,是婁歡輸了。’」
夏官長虎目圓睜。「相爺……?」婁相要對君王認輸?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
「輸給懂得向群臣請學的君王,婁歡榮幸之至。」
「暫時滿意了,婁太傅?」太師頗有些嘲弄地道。
「如果真讓太保出事,想必太師與陛下都不會原諒我。」有些事情該適可而止,才會有效用。
太保聞言,卻一點兒也不高興。「本太保已經打定主意要服刑滿月才出獄!咳咳。」奈何時不我與。
夏官長才將婁歡的話帶到,麒麟已經親自進入地牢來迎接帝師。
「保保,快出來吧,趁太傅沒改變心意,我們趕緊逃走。」話說得很急,顯然真怕婁歡又反悔。
太保無可奈何,只能被麒麟牽著走。
「慢著,陛下。」婁歡出聲制止。
麒麟擰眉看向婁歡。「太傅?」他不是已經認輸,難道又有機關?
囚禁獄中十日,真不知婁歡怎有辦法看起來非但不憔悴,雙目還炯炯有神。
「陛下還未下旨特赦,罪臣怎麼能走?」
聞言,麒麟松了一口氣。她走到婁歡的囚室前,聲音鏗鏘,下口諭道︰
「三公以自罪規勸天子,朕已深知反省,未來必兢兢業業,朝乾夕惕,不敢怠惰,故此,傳朕旨意,即刻赦免三公,復職如初。」
她緊張地看著婁歡,怕又被拒絕。直到婁歡謝恩,麒麟這才放松下來,綻開一抹開懷的笑容。「太傅,你剛說,這回是你輸?」有點懷疑是自己听錯了。贏的滋味太美好,有點不真實呢。
婁歡微笑。「臣不曾期望自己是贏家。」
麒麟沒有被婁歡騙去,她回以一笑,很清楚即使婁歡不期望自己贏,但他們十年來無數次的交手,他也已經佔了太多次的上風。
她得來非常努力,才能再贏一次。
至于為什麼這麼想贏,麒麟沒有仔細想過。
第5章
這是她第一次下田。
以往,在立春後的第三日,都是父皇帶領百官到京畿東郊的公藉田,在百姓面前,舉行祈榖祭祀的儀式,透過帝王親力下田的舉動,體察百姓耕作的辛勞,並藉此讓昊天上帝知曉,這是一位勤政愛民的君王,祈請上天能護祐秋季的豐收,使人民不受饑餓所苦,讓太倉糧食充足。
如今,輪到她坐上了帝王的大位,這工作也輪到她手中。
「陛下,請。」司農官將翻土用的耒耜交到她手上。
麒麟接過那十分沉重的耕具,依禮,她必須將耒耜插入土里,向前推三次。
深吸一口氣,她推了耒耜,但一端插入土中的耕具卻沒有翻動田壤。
糗了!麒麟臉色瞬間發白,她使勁再往前一推,卻只是讓耒耜的尖端更深地插入田地里,仍舊文風不動。
第一次下田就出狀況,真的不是麒麟樂意見到的。她額上開始冒汗,想要假裝不在意身後百官的視線和想法。
盡避如此,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就快要被在附近觀看的百姓們嘲笑了。
小小的身軀使盡全力推著耕具,想完成眼前這‘簡單’的任務。
年方七歲的帝王,在發現手中耕具幾乎深深插入田地,拔不起來之後,神情慘惻,卻固執地不肯放開手,繼續使力,企圖力挽狂瀾。
「三推了,陛下。」一雙有力的手接過她手中的耕具,輕輕一挪,便將深埋土中的鐵制耒耜給抽起。
「太傅……」麒麟快要哭了。
婁歡接過耒耜,順勢先往前三推,後五推,連同麒麟應該翻的田土一道往前翻去,而後才將耕具交給太師及太保。
春耕時,天子三推,三公五推,群臣九推。
當麒麟站在耕位上,看著百官輪流耕田的時候,婁歡輕聲道︰「翻土的時候,力道要使對方向,土才翻得起來。」
「太傅……」麒麟眨去教人尷尬的淚霧,不許自己哭。因為,太傅說過,當君王的人,不能在百官面前展現軟弱。
一只大手遮住她泫然欲泣的雙眼。「微笑,陛下,看著你的臣子合力將這片田犁好,記住下回你耕田時,應該要怎麼做才能推動耒耜。瞧,不難吧?有些事情,陛下終究得學會如何獨立完成才是。」言下之意,仿佛他不會永遠陪在她身邊。
聞言,麒麟瞪大眼眸,忍住緊緊捉住婁歡的沖動,焦急得幾乎壓不住聲音道︰「不可以,太傅,朕要你永遠留在朕的身邊,不準你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