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美,何必戴著面具掩蓋麗容?若是丑,可坦露出來的那張嘴唇,卻又美得引人遐思,難以想象如此完美的唇,會搭上一張丑陋的臉孔。
然而,不管面容美丑,婁相的心腸是為著百姓著想的。也許,這也就夠了。
只是,這鐵面宰相渾身是謎,可不止民間的百姓們對他充滿臆測,就連朝中群臣也滿是疑惑,甚至,包括帝王……
婁歡的牛車才剛剛進皇城,下了車,尚未走進宮中,就听見在內閣值勤的官員們急切地喊道︰「相爺來了!」
婁歡心里一嘆,往眾臣平日議事所在的政務廳走去。
「諸位大人日安。」他主動打著招呼,透出面具的目光飛快掃視過大臣們頭上那簪了一朵朵艷色花卉的官帽,不禁在心底再度嘆息一聲。
不過才離京三天,與冬官長一起視察京郊大川疏浚工程的進度,宮里頭的那位貴人,就把握住機會玩樂了嗎?
群臣們以掌理國家禮制的春官長為首,紛紛圍繞著婁歡,抱怨道︰
「婁相,你才出城三天,我們就接到了三道聖旨。其中一道聖旨命令群臣帽上開花,否則不準入宮,所以我們都不得不在帽子上戴一朵花。你瞧—我皇朝群臣朝服素來莊重肅穆,插上了這一朵花,斯文盡失啊。」
掌軍政的夏官長也說︰「陛下日前也命下官將全國服役人口從丁口改以戶口計算。這樣做恐怕將會造成兵源不足,危及國家的安定。有道是君無戲言,下官著實不知該如何執行這樣的命令,卻又不能違背陛下旨意。」
「還有……」管理國家刑殺的秋官長也加入陳情的行列。「陛下還下旨要往後早上的朝議每隔五日就休會一次,說是體恤群臣辛勞,而他身先士卒,今天就沒來參加早朝。歷來不早朝的君王最終都成了昏庸的國君,只怕殷鑒不遠啊……」
身為國之首輔,接收著群長的抱怨,婁歡無奈笑問︰「各位大人辛苦了,請問--太師呢?」
春官長回答了這個問題。「太師說他管不動陛下這愛下聖旨的小小癖好,叫我們別拿這些小事煩他。我們也只好忍著,就等相爺回來,勸勸陛下。畢竟相爺身兼太傅之職,是帝師,陛下多少會听進您的勸告。」
「我知道了。」可看著大臣帽上開的大紅花時,婁歡忍不住笑道︰「朝議和兵役的事,我會再問清楚;不過--春官長,你的青色官袍搭上紅花,其實不難看--御花園應該開了不少春日的花兒吧,我倒也想摘朵花戴戴。」
大臣們聞言,也忍不住同意了婁歡的看法。「確實是還滿有朝氣的,可……不能老讓陛下這樣隨心所欲啊。」
「是我的錯,婁歡向諸位道歉了。」
「啊,不,怎麼會是婁相的錯呢。」群臣紛紛搖頭。
婁歡溫溫一哂,再度搖頭。「不,這真的是我的錯。」
婁歡才走到御花園,另一名紅袍男子便迎面而來。
「你听說了吧,那三道聖旨的事?」
「听說了。」婁歡看著來人,點頭道。
「這是你的錯喔。」
「我不敢推卸責任,邵太師。」
「既然你知錯了,我也就不多說。可是你自己造成的問題,你自己要處理。」
婁歡沒有絲毫不悅,只說︰「當然,我是太傅,你是太師。我教他怎麼做事,你教他怎麼讀書,倘若他今天沒把書讀好,是你的責任,可是他今天居然拿聖旨來開玩笑,則是我的疏失--他在哪里?」
「听見你提早回來,老早躲起來了。」
「太保呢?」
太師聞言,一雙鳳目微動。「也躲起來了吧。說不定正一起在擬另一道旨呢。」
「那我最好快一點找到他。」婁歡說著,便轉往御花園深處走去,回頭望著太師,他挑眉問︰「一起找?」
「不,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貴為太師的男子冷淡地拒絕。
「也好,我們各自忙吧。」婁歡拱手道,隨即轉身離開,各自忙去。
那確實是婁歡的錯。他身為帝師,當今帝王可說是由他一手提攜長大的,他的許多觀念,來自于他的教導。
只是當年幼主即位,為了保住這年幼的國君,便已經費了太多的氣力,以致于,沒有注意到這位君王的某些性情……
身兼宰相與帝王太傅之職,讓他得以在皇宮中自由來去。在他人眼中看來,他權傾一時,唯有婁歡自知這權力背後所代表的意義與代價。
憑借著對少帝的了解,他步行穿過御苑,來到他年幼時居住的東宮。
柄君尚未大婚,目前東宮無主,只有宮人在此整理環境,見到婁歡,紛紛屈膝行禮,正要問候,婁歡搖頭示意宮人們噤聲,隨即自行走進書房里。
書房靜悄無人,窗扉朝外推開,吹進略帶涼意的春風。
婁歡走到窗邊,倚窗望著外頭的景致道︰「日子過得真快呢,轉眼間,殘雪都融了,是春日了。」
躲在窗口下方、吃著糖漬蜜棗的金袍少年驀地仰頭一看,怔住。
「慢慢吃,別噎到了。」婁歡提醒。
少年猛然吞下嘴里的蜜棗,雙手黏乎乎,一時間找不到擦手的東西,只好往衣袖抹去--
「拿去用吧。」婁歡從衣帶里翻出一方潔淨的汗巾遞給少年。
少年扯了扯嘴角,抹淨手上的糖漬,原本有些心虛的表情在下一瞬間已轉為鎮定。「太傅,你提早回來了。如何?京川的治水工程一切都還順利吧?」
許多年前,他曾是太子少傅,而今盡避婁歡已是一國宰相,卻仍身兼太傅之職。他當帝王的老師比當宰相更有資歷。
「有冬官長親自監督工程,自然是順利的。」他瞅著少年,很清楚他之所以命他出城監督工程,不過是想圖個清閑。沒人在他耳邊進言督促,日子當然快活。
「嘿。」少年模模鼻子,很清楚他的所作所為,這男人心底都明白;而男人也不過是順著他的意,偶爾縱容他罷了。「你沿路走來,見到太保沒有?」
早先他們正在玩捉迷藏呢,只是他躲了半天,也不見太保過來找他。明明,他沒躲藏得很隱密啊,稍微了解他的人,比方說,太傅,都知道該往哪里找他的。瞧,此刻他不正被逮個正著?
捕捉到婁歡面具下的眸光透出些許笑意,少年已經懊惱地想到︰「啊,該不會……又騙我!」說要陪他玩,自己卻反而躲起來睡覺偷懶,好個太保!
婁歡只是一笑,伸出手遞到窗口道︰「進來吧,陛下,我們君臣談一談。」
少年瞪著婁歡那男性化的手,一瞬間很想逃走,但,要逃到哪里去?這是他的國家,除非越過邊界,否則不論走到哪里,他都是這皇朝的帝王,他能逃去哪里?
陽光下,少年的發色偏棕帶金,一對眼眸燦爛如星。
頗無奈地嘆了口氣,他將手放在他的宰相手中,攀上窗台,跳進他躲也躲不開的處境。「說吧,大臣們又跟你說了我什麼事?」
婁歡瞇眼微笑道︰「臣听說陛下日前下了三道聖旨。」
「是這件事啊。」少年露出百般無聊的表情。「太傅。」他突然喚道。
「臣在。」
「我是帝王嗎?」他詰問。
「陛下當然是帝王。」
「一個帝王沒有權力下旨詔令群臣嗎?」他又詰問。
「當然有。」
「那麼,這三道聖旨,哪里錯了?」少年挑起眉眼,俊麗如春天的桃花。
婁歡微微一哂時,牽動了面具底下那線條分明的唇瓣。他當然認得這個少年想要轉移焦點時的表情。「下旨詔令,確實是帝王的權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