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我再一年半載就要回長安了,你追著過來做什麼?真有那麼想念我,想念到,願意走上千里,出玉門關來接我嗎?」
呂校書能想象女兒會說什麼。想著、想著,他抬起微微帶著淚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個微往上彎的弧度。「多謝你,孩子,我沒事了。我想祝兒也會沒事的。」
抱彥點頭道︰「祝晶一定沒事的。」他篤定的說。「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會知道的。」他下意識撫上心頭,彷佛他的心已與千里之外的呂祝晶緊緊相系。
呂校書沒有錯過他這無意識的動作,不禁好奇地問︰「恭彥,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年輕人在他本國的事。
抱彥笑道︰「有的。」
呂校書並不意外,但恭彥接著又說︰「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有小晶。」
「小晶?」呂校書好奇地問︰「她是誰呢?」恭彥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呂校書詫異地瞪著恭彥。「你的……未婚妻?」
抱彥點頭。「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僅與祝晶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個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呂校書才找回聲音。「祝兒知道這件事嗎?」
抱彥笑了笑。「應該不知道。我好像沒跟他提過這件事。」
來到長安後,祝晶除非必要,不太問起恭彥在日本的事。他覺得祝晶可能是怕觸發他的鄉愁,不敢太過深入地詢問;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提起。
呂校書若有所思地看著恭彥道︰「你應該要早些讓她知道這件事。」
抱彥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呂校書會這麼說。
「……呃,因為祝晶沒有問過,所以我也就沒有特別提起……以後等他回來,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的。」
呂校書沉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想到︰如果祝兒在二十五歲以後才回來,而那時恭彥已經回國的話,也就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了吧。
或許,那對祝兒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承認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無憂無慮過一生啊。
嘆了口氣,他拍拍恭彥的肩膀,望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走吧,年輕人,雨勢轉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咱們這就走吧。」
開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呂校書心中翻攪不已的憂思,有點像是長安城里,經雨雪蹂躪的泥濘街道。
通常,踩在泥濘里的腳步,是不太容易前進的。
進退不得,就是商隊現下的窘境。
眼見著新一年的春天即將來臨,呂祝晶困在熱海畔的碎葉城內,看著商隊里的胡商大叔們個個面露愁容,卻只能祈求上天趕緊讓戰事結束。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耽擱太久了。
打從去年年關將近時,大唐軍隊與鄰近的吐蕃軍發生爭戰後,碎葉城就成了兩軍爭奪的一塊餅。而剛好在這時節來到碎葉城的商旅們,就好比是夾在餅里的餡料,陷入了進退不得的處境。盡避在這條絲路上,各國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護,不論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會特別刁難。但在戰事未結束前,所有城內的居民皆不得離開城內,使得本來只打算在碎葉停留三天以補給糧食的商隊,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
從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戰爭尚未結束。
第一次進入戰場,祝晶不僅大開了眼界,甚至還哭笑不得。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邊城的戰爭,是這樣打的。
在長安時,他听說過的邊境戰事捷報,總是那般轟轟烈烈、豪氣干雲,連天地也為之震撼的;可實際在邊境見了戰爭,卻發現並非如此。
以碎葉城為中心,在不傷害本地居民的原則下,當兩方戰鼓一響,原本在城里活動的居民與商旅便得在最短時間內躲進民舍里,不得外出,而兩方軍隊就在城外作戰。
有時唐軍佔上風,便入主碎葉城;可有時,吐蕃軍又打敗駐守的唐軍,碎葉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漸漸地變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互相爭奪碎葉城與商道經營權之際,遭到封鎖的城池糧食逐漸短缺,眼看著這邊城就要發生嚴重的糧荒了,仍然沒有一方願意退出這場戰爭,讓出這西域小城的主權。
吐蕃軍以羌族人居多,大唐軍隊則多是東突厥和幾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組成的混合軍,軍隊中的純漢人寥寥無幾。既是戰爭!雖然是有點好笑的戰爭,——但總有人會受傷。在軍醫人手短缺的情況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當大唐的軍醫!在吐蕃軍打敗唐軍時,也得幫吐蕃的士兵治療。因此,自戰事發生以來,祝晶經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他的人。
盡避對這類爭戰早已司空見慣,但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終于下定決心去找兩方軍隊的將軍行賄,希望能讓商隊離開碎葉城,好繼續他們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帶了幾名伙伴,往兩方陣營探消息去了。
留下呂祝晶待在碎葉城一處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里,閑得發慌。
他寫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帶的羊皮卷都寫完了,獨獨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閑得發慌,顧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里的交代,祝晶來到旅店的小院里。
今天是休戰日,城區里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氣尚未轉暖,碎葉城地勢又高,山頭上覆著雪,因此風吹來時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築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胡商和城里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里下雙陸棋,雙方的賭注分別是一匹珍貴的絲綢,與一名奴隸。祝晶站在圍觀的人群旁看了一會兒棋,又看了幾眼那名被當作賭注的奴隸,有些訝異的發現,那名奴隸看起來十分瘦小,甚至比他還要年幼,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還只是個少年。
他滿臉髒污,一頭混雜著赭紅色發絲的頭發看起來已經許久沒洗,沾滿了泥污,一雙眼楮充滿憤怒。無奈他雙手被主人以粗繩縛住,否則只怕早已逃開這屈辱的處境。
奴隸男孩的眼楮讓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見過他。
碎葉城並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記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經見過這個孩子。
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輪廓卻帶了點北方漢人的特色。
這孩子有漢人血統嗎?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葉這地方,有許多大唐朝廷的流犯與唐軍,胡漢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覺到祝晶審視的目光,那奴隸少年突然轉過頭來,有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祝晶發現他雙手被粗繩磨傷,在寒冷的室外,只穿著破爛的單薄衣物,心頭十分不忍。但舅舅與康大叔都囑咐他,出門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為優先。因此祝晶只是冷靜地回視著他,不敢沖動行事。
四周圍人聲吵雜,無一人說華語。西域諸國的語系,大抵分為突厥、回紇和粟特語系統。掌握了基本發音的原則後,要反舌學語,並非難事。
身邊圍觀的某個人說了句突厥話,祝晶听懂了的同時,突然有些擔心?萬一他學著听胡語、說胡語,久了,會不會有一天回到長安時,反而
忘記了怎麼說華語呢?他想象自己回到長安後,恭彥對他說華語,而他卻听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雙眉。還是觀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