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虔誠回應︰「真如隨喜。」
急病求醫是長安城禁夜令中少數合法的外出理由。
以急病求醫的名義,在禁夜的長安街道上駕著車來到大薦福寺私見金剛智大士之後,醫者回到永樂坊呂家。
小春早已入睡。醫者先送祝晶回房。
稍後,呂校書候在自個兒房里听完妻舅的轉述後,不禁露出傷神的表情。「咒……真怪,我從來不曾听說過這樣的事。從前你家中老人曾提起過嗎?」
醫者搖頭。「我也沒有听說過。」他只知道他家族這一脈的女性都只活到二十五歲的事,從來不知道這與咒術有關。
盡避太醫院里有御用的禁咒師,咒在醫方中的應用並不少見,甚至還有特殊的效用,連藥王孫思邈的《千金翼方》的「禁經」一章,都記有許多的禁咒之法。但是他實在想不出,有誰會對他家族里的女性下此毒咒。
這咒又是何時下的?如果連咒的內容都不清楚,根本就無法解咒。
兩個男人沉默了片刻,呂校書又問︰「那麼,金剛智大士的意思是,祝兒一輩子都不能愛上任何人?」
醫者嚴肅地點頭,明白呂校書沒有說出的想法。
不能愛任何人,這樣的人生會是多麼蒼白啊,光想就覺得舍不得。祝兒天生熱情真誠,他們都知道的。要她一輩子不去愛人,豈不等于出家?
兩聲長嘆後,呂校書擰眉問︰「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見過恭彥那孩子沒?」
「恭彥?你是指那個日本留學生?」醫者笑了。「我听祝兒提過幾回,沒想到他們還保持著聯系呢。」他剛回長安時,祝兒纏了他幾天,拚命問他在外旅行時的事。之後比較不纏人了,偶爾便會帶著小春出門,說是要去國子監找朋友,他也沒有特別留意。如今想來,只覺得三年前在海上意外結識那名留學生,實在是很有緣分。
「恭彥是個好孩子。」呂校書說。「原本他們來往我也不反對的,可听你剛剛那樣一說……」
「如何?」醫者警覺起來。
「或許你該帶祝兒離開長安一段時間。」呂校書憂慮地道︰「我擔心祝兒…」
「你是說祝兒跟井上恭彥那孩子走得很近?」醫者突然有點了解他姊夫的意思。「祝兒才十二歲。還不懂男女情愛吧?」
呂校書嘆息道︰「如果你看過那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情況,或許你就知道我在擔心什麼了。」
且不論是否真如呂校書所言,醫者問︰「如果我帶走祝兒,你……不要緊嗎?」
呂校書素來溫和的臉龐透出一抹悲傷。「我沒有別的選擇。」
見過井上恭彥後,醫者確實了解呂校書心中的隱憂了。當年在揚州一別後,他帶著祝晶北上長安,便沒再見過這個少年。
三年後,少年已然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無論是言談或舉止都令人注目。
听說日本遣唐使團的使臣都是精挑細選餅的,這孩子,想當然爾,在本國時,也是極為出色的人中龍鳳吧。
他試著以年輕女子的角度悄悄打量青年,發現他笑容溫雅,跟神透出堅毅,俊秀五官處處帶有吸弘人的特質。
再悄悄打量祝晶,發現自家孩兒雖然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但當恭彥一出現後,他整個心思、目光便只往那青年身上放去,眼神明亮動
人。
這改變使醫者的眉心忍不住蹙結起來。
站在醫者面前,青年恭敬地問候︰「很抱歉我這麼晚才來拜訪,雖然祝晶好幾天前就告訴我,醫者回來長安了,但我原想您可能需要休息幾天,因此不敢來叨擾。」
三年前,在海上時,是祝晶與醫者救了他。當時若沒有這個男人,他今天不可能有機會來到長安。因此,雖然祝晶說等他有空再過來拜訪就可以,但在得知醫者想見他後,井上恭彥還是在第一時間就來了。
站在一旁的祝晶噗哧笑出。「恭彥,你干嘛那麼多禮,不過是我小舅舅啊。」
抱彥假裝嚴肅地瞪了眼祝晶道︰「什麼多禮。醫者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有一瞬間,時光彷佛回到三年前,那大風大浪的海上,當時祝晶與恭彥其實早已一見如故。看著兩人熟稔的互動,醫者突然間只覺得造化弄
人。
再看看站在一旁、也有些不太高興的小春。醫者想,也許,小丫頭老早也感覺到了吧。祝兒心底,已經放了個很重要的人了。
醫者關切了恭彥在長安學習的情況,而每每,恭彥要答話時,祝晶都會忍不住插嘴代答。看著兩個孩子親近的互動,使他不禁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為了祝兒,有些事情還是得做的。
只猶豫了一彈指的時間,醫者做下了決定。選在一個適當的時刻,他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對了,祝兒,再過一陣子我就要離開長安了。」
祝晶猛然睜大眼楮。「你說什麼!小舅舅?離開?你不是說這次你會在家里待很久?」才剛回來不到一個月的,不是嗎?醫者勉強裝出懊惱的表情。「我也很想留在家里啊,不過……有一群胡商力邀我跟著商隊一起走一趟絲路。听說這一趟的目的地是拂秣呢,那里的草藥學十分發達,我老早想去一趟……祝兒,你以前不是很想要我帶你走一趟絲路?怎麼樣,要不要跟舅舅一起去?」
一起去……絲路?呂祝晶瞪著已經夠大的眼眸,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他……想去絲路嗎?
「小春?」祝晶低頭看著緊緊捉住他袖子的小丫頭。「妳做什麼捉著我?」
小春的反應是最直接的,只見她拚命搖頭道︰「小……公子,你……不要去。」
醫者滿臉堆著笑。「丫頭,妳家小鮑子最喜歡游山玩水了,以前妳還沒來這個家時,老要人帶他到處玩呢。」
可小春依然緊捉著祝晶不放。
祝晶本來想笑小春像塊糖似的黏人,可當舅舅又問︰「如何,祝兒,想跟舅舅出一趟遠門嗎?」
祝晶竟然猶豫了。「爹那邊……」
「不是問題。妳爹那邊,我會跟他說。畢竟,人生能有幾回走上一次絲路呢。瞧,以後你可以跟朋友們說你走過絲路,親自到過西方拂林的國土呢,多麼可以拿來炫耀的事啊。」醫者這一番話著實觸動了呂祝晶。
「是沒錯,機會很難得。」祝晶承認,可為什麼……他遠行的不再像從前那樣熱烈了呢?他知道自己這輩子頂多活到二十五,因此以前他總拚命地想要過充實的生活,想讓自己的一生不留遺憾。
他夢想過出海旅行,效法那些來往南海的船員們,到海市參與那些奇珍異寶的買賣;他夢想過出玉門關,越過傳說中的瀚海,乘駱駝、涉鹽
湖,途經西域諸國,直至大陸彼岸的國度。
可他這輩子至今十二年來,只跟舅舅出過一次海,還只是從廣州到揚州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冒險;甚至他所登過最高的山,也不過就是縣郊的南山罷了。佛祖所說的須彌山,對他而言根本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而今,小舅舅主動提議要帶他走絲路,他應該要歡欣雀躍的,可為何他卻沒有很想答應?他應該是會立刻就答應的那種人才對啊。畢竟人生苦短,應該要及時行樂。
見祝晶面色猶豫,醫者轉對站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語的恭彥道︰「恭彥,你也是這麼認為的吧?人一生何其短暫,有機會時,就應該放手去闖蕩一番。當初你也是抱持著這種想法,才會加入使團,來到長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