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恭彥回答。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醫者似乎很想把祝晶帶走。可他說的確實也沒錯;人生何其短暫,年輕力壯時,應該放膽去做些輕狂的事。只是……他離家時已經十四歲,而祝晶如今不過一十有二,還這麼小…西北絲路充滿未知的危險,他不希望祝晶涉險……思及此,他忍不住搖頭失笑。醫者是祝晶的舅舅,他當然會照顧祝晶,不會讓他遇險的吧。
祝晶好奇地看向他時,恭彥說︰「雖然我相信醫者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但我不喜歡你年紀還這麼小就去那麼遠的地方。可是我又想到,三年
前在海上時,你表現得如此勇敢,是我所見過最有膽識的孩子——抱歉,我知道你要抗議你不是孩子——可如果你要問我的想法,祝晶,換作是我,我是會願意走這一趟的。可惜沒有明皇的允許,我不能離開長安。」
在長安的兩年,井上恭彥早已充分體認到,這是一個胡漢融合的多元城市,沒有西北與南海兩條商業之路,長安,不會是今日的長安。
倘若是他,也會想在有生之年,親自走上一回絲路。這或許比待在國子監里學習經書還要更有意義呢。祝晶一時說不出話來。
醫者笑道︰「不用勉強,祝兒,若你不想去的話,舅舅就自己去吧,我知道你舍不下你爹。」或是某個人。「只是,走一趟絲路可能要花上好幾年,舅舅一走,下次再回來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了呢……」激將法會有用嗎?
呂祝晶咬著嘴唇,心里很是掙扎。
「小舅舅,你問得這麼突然,還是讓我考慮一下吧。」他想去的。只是…那條絲路上,有他天天都想看到的人嗎?
不由自主地看向井上恭彥,呂祝晶平生第一回露出苦惱無比的表情,甚至比仍然緊捉著他的小春看來還要苦惱。
看得醫者在心底苦笑。祝兒,去或留,真有這麼難以決定嗎?
結果他猶豫了整整九天。
去?不去?實在難以決定啊;而舅舅後天就要出發,行囊都準備好了
這幾天小春一直嚷著叫他別去,說她听人講過玄奘法師西天取經的故事,知道西北一帶有很多可怕的妖魔鬼怪,專門生吃人肉,去了就回不來的。瞧小丫頭抖的…害祝晶花了很多時間安撫她。
爹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並不反對他跟舅舅一起走絲路。
只是偶爾祝晶會覺得,爹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傷心。
祝晶當然也會想爹,可在他心里,爹永遠都是爹,若真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他想去的,真的。一輩子若真只活到二十五,不走一趟絲路哪過癮。
可是……也真的割舍不下…他不確定恭彥會在長安待多久。
往例,日本國大約十五年到二十年左右遣唐一次,前一批的留學生大多會在下一批遣唐使來到長安時,隨同使團一起歸國。
但,倘若不是這樣子呢?
倘若恭彥決定要提早回日本呢?
會不會,當他走了一趟絲路回來,他人已經不在長安了呢?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祝晶就是怎麼也做不出最後的決定。
呂家屋牆沿著坊牆而建,可以听見坊牆外打更的聲音。
二更,亥時三刻。猶豫半晌,他下床穿衣,悄悄從北坊牆一處不知被何人鑽出的小洞出坊,沿著東二大街往務本坊走去。擔心遇到巡邏的街使,犯了禁夜令會被處罰,他走得極快,卻還是迎頭遇上兩名在街上巡邏的金吾衛,被攔了下來。幸運的是,其中一名街使正是劉次君。
劉次君向同伴說情一番,總算放呂祝晶一馬,否則在禁令森嚴的長安城里,即使是大臣犯了夜禁,也可能面臨丟官的嚴重處分。
騎著馬送祝晶到務本坊時,劉次君調侃道︰「我好像總是在幫你的忙呢,祝晶小弟。」
祝晶坐在馬兒上。「改天我會報答你的,大哥。只是我真的有急事得見恭彥一面。」
劉次君笑問︰「你不覺得你太常『急著』想見恭彥了嗎,祝晶小弟?」
打從認識呂祝晶以來,他總是看到他急著想見井上恭彥,彷佛遲一刻都不行。不知道這一回,又是為了什麼事?
「呃,是嗎?」祝晶愣了一下,才道︰「可是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啊。」
「什麼事這麼重要?讓你甘願鑽狗洞出來,還犯夜禁?」劉次君很好奇。
「那不是狗洞,是有人故意挖的。」祝晶不服氣地說。雖然長安城市坊型的建築格局方正、井然有序,但因為不是每個坊都有東西南北四坊門——像永樂坊就只有東西兩坊門——因此有時從一個坊到另一個坊,明明只隔一道坊牆,卻要繞道走上很遠一段距離才能出入坊門,實在有些不方便。有些人因而偷偷在坊牆上鑽洞,以方便往來。當然,也有些人利用這些洞來躲避金吾衛的追緝。
「是嗎?我明天會找人去把那個洞補起來喔。」身為街使,畢竟有職責在身,那些小洞可是很容易被盜匪拿來當作月兌逃的小路呢。
「去補吧,反正我已經出來了。」祝晶無所謂地說。
劉次君不禁大笑出聲。「真干脆啊。」
「可不是嗎?真希望我在別的事情上也能這麼干脆啊。」祝晶喃喃抱怨。
「比方說?」
「走絲路,去拂菻。」
劉次君突然勒住馬,訝異道︰「你要走絲路?」
祝晶點頭。「我知道我想去,可是……恭彥︰…」
「何時走?」「後天清早。」「嗯。那可不簡單喔。」體內有著一部分胡人血統的劉次君很清楚西北廣漠是怎樣剽悍的一塊土地,也總算了解呂祝晶為何甘冒犯禁的危險,也要走這一趟了。畢竟,一旦踏上絲路的旅程,未來何時歸來?更甚者,能不能平安歸來?都是個問題。
劉次君的話化解了一點點祝晶心中的憂慮。有了玩笑的心情,他說︰「大哥,等我從絲路回來時,有沒有可能你已經當上將軍了呢?」
劉次君哈哈兩聲。「有可能。」又嘲諺地笑了一聲。「假如有某個公主看上了我,點我當駙馬爺就有可能。」
祝晶也笑了出聲。「大哥,你作夢啊。」
「小弟,你不也是?」劉次君笑著又道︰「作夢也沒哈不好啊。」想想又說︰「見了恭彥後,就老實跟他講吧,說你舍不得他,叫他不準忘記你。」
祝晶嘆息一聲。「大哥,你確定我們不是親兄弟嗎?」否則怎會這麼了解他。
劉次君朗聲笑道︰「小弟,我能確定的是,我們這輩子是拜把的。我和我親大哥都沒這樣貼心呢。稍後你見了恭彥,在他那里住一宿,別再出來亂跑,我會去跟呂大人講一聲,他會比較安心。」雖然祝晶頗為懷疑他住在恭彥那里,爹會安心,不過他沒有說出口。
轉眼間,國子監到了。
由于坊中在夜禁時仍然可以自由活動,只有坊外與大街上不可任意通行,因此務本坊內仍有少數人在活動。
劉次君親自送祝晶到學院里,並交代恭彥要照顧好祝晶後,才回到街上巡夜。
抱彥已經梳洗過,身上只穿著一件由本國帶來的寬松深藍長袍,交叉的襟口處露出一小片肌膚。
平時不是束起,就是被樸頭遮住的黑發,此刻散垂在挺拔的肩膀上,讓他看來少了幾分斯文,卻多了幾分不羈。
他這疏懶的模樣,教呂祝晶一時間不大能適應。他幾乎不曾見到恭彥準備入睡時的樣子。
見到祝晶時,恭彥已經猜想到他在這麼晚的夜里,干犯夜禁也要來找他的原因。正如他這幾天都睡不著一樣,也許祝晶也一樣難以成眠。